第三百四十八章 金山夜戲
白篷船順著秦淮河往右繞去,武定橋看不見了,張原是滿懷離別的惆悵,張岱卻是按捺不定很快活的樣子,而且yù言又止,明顯是想讓張原問他,張原就問:“大兄,李雪衣和你說什么了,大兄這么快活?” 張岱壓低聲音道:“雪衣姑娘方才對我說‘當為宗子相公媒’——” 張原不明白:“這是何意?”忽然一拍額頭,瞪眼笑道:“大兄,大兄!” 張岱見張原明白了,樂不可支,說道:“去年初見,我就心愛之,因年幼,不忍言,此番再見,那種嬌聲宛轉(zhuǎn),軟媚著人,讓我心癢難熬,雪衣姑娘答應(yīng)為我養(yǎng)著她,明年或者后年,我再來迎娶?!?/br> 張原搖著頭第三百四十八章金山夜戲笑,大兄風流,這是蘿莉養(yǎng)成啊,說道:“難怪我看那李蔻兒頻頻拿眼看你,原來已有jiān情。” “胡說?!睆堘沸Φ溃骸拔艺媸且灰挂虏唤鈳毯蚶钛┮拢斎?,李蔻兒也在邊上——” 張原道:“是在同一張床上吧?!?/br> 張岱大笑:“介子神算,什么也瞞不了你,真是在一張床上,衣不解帶也是真的,天那么冷,不上床焐一下豈不凍壞了我,就說了一夜的話,但不及于亂?!?/br> 張原說了兩個字:“神往?!?/br> …… 雪后放晴,rìsè朗朗,止馬營碼頭上,高高矮矮立著一大群人,四條船靜靜泊在岸邊等待起航,分別是張原的船、范文若的船、翁元升的船,還有阮大鋮的船,張原從紹興出發(fā)同行的是六位舉人,到嘉興、到蘇州。現(xiàn)在到南京,聚起了二十四人。都是翰社社員,除了范文若、文震孟、焦?jié)櫳?、羅玄父四人是前科舉人外,其他二十人都是乙卯新科舉人,那種勃勃英氣是困于場屋多年的士子所沒有的,功名富貴當然要求,但建功立業(yè)、流芳后世的雄心壯志這時第三百四十八章金山夜戲也是有的,當然,很多人的理想和志向會在此后一次一次的落第中被消磨,會在官場傾軋紛爭和利yù熏心中被改變—— 不知為何,張原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小景徽臨別對他說的話。小景徽說:“張公子哥哥你可不要變得太多哦。還是這樣子最好……” 張原心道:“我不會變,我會堅持自己的理想并一步步使之實現(xiàn)——” “介子兄,宗子兄?!?/br> 碼頭上有人朝這邊船頭高聲叫著,人多,看不清是誰。聽聲音似是琉球王子尚豐,張原和張岱朝人群揮手,待船泊下,便跳上岸去,只聽焦?jié)櫳械溃骸白谧印⒔樽?,到這邊來,家父在此?!?/br> 人群讓開道,張岱、張原走過去,就見須發(fā)如銀的焦竑立在一頂帷轎邊。焦?jié)櫳⒘_玄父等人隨侍左右,焦竑笑呵呵道:“今rì晴朗,就來河邊為你們送行,盼chūnchūn闈捷報早傳?!?/br> 張原與焦老師說了幾句話,琉球王子尚豐和他的兩個伴讀侍臣林兆慶和蔡啟祥擠過來了,恭恭敬敬向焦竑行禮。焦竑不認識這琉球王子,對張原道:“是你的友人嗎,你們自說話,我再叮囑潤生幾句?!?/br> 張原便與尚豐寒暄,尚豐埋怨道:“介子兄到了南京也不告知在下一聲,差點錯過?!?/br> 張原致歉:“實是行程匆匆,也不知道尚兄還在國子監(jiān)?!?/br> 尚豐神情有些悲傷,說道:“在下明年初就要歸琉球,不知與張兄還有沒有再見之期!” 張原知道尚豐的痛苦,鹿兒島大名島津氏每年要從琉球征調(diào)上千民夫去鹿兒島服役,還要琉球王進貢海魚、熊掌、藥材、礦產(chǎn),貪得無厭,尚豐雖有不甘奴役驅(qū)逐島倭的志氣,但他不是世子,而且憑琉球自己的力量也無法與島津氏抗衡,聽尚豐說年初他還去了一趟京城,遍訪閣臣和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對琉球的支持,但最終是失望而歸—— 琉球,釣魚島也在那里啊,但此時的張原也只能給尚豐一些口頭的安慰,執(zhí)手道:“弟與尚兄皆風華正茂,豈會沒有相見之期,尚兄珍重。” 尚豐對自己在南監(jiān)結(jié)識的友人張原極為看重,如張原這般了解琉球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諸生很罕見,張原深知琉球?qū)Υ竺髟诤Q筚Q(mào)易中的重要地位,眼界和見識遠超儕類,尚豐低聲道:“衷心企盼介子兄chūn闈連捷,早掌閣部,這樣我琉球或許能不受島倭欺凌,世代為大明藩臣?!?/br> 張原也未謙遜,要給尚豐一點希望嘛,鄭重道:“弟與尚兄一起努力。” 王豐肅、謝久祿、金尼閣這幾位傳教士也過來與張原說話,金尼閣自己背著行李,有點苦修士的樣子,張原的三明瓦船住不下這么多人,而范文若的船比較空,黃尊素就搬到范文若的船上去,給金尼閣騰出一個小艙室。 午時初,赴京趕考的二十四位舉人分別上了五條船,岸上送行者齊聲恭祝諸位舉人“chūn闈奏捷,金榜題名”,五條船陸續(xù)離開止馬營碼頭,順流而下,不須半個時辰就出了秦淮河口,匯入長江,頓覺豁然開朗,江面有十數(shù)里寬廣,兩岸不辨牛馬,凜冽的江風浩蕩而來,船從秦淮河進入長江水道,才讓人感到江河之大,人力渺小—— 阮大鋮的船領(lǐng)頭,阮大鋮是長江北岸的桐城人,經(jīng)常往來長江兩岸,其船工對南京至鎮(zhèn)江的這一段水道也熟悉,張岱等人的船就跟在阮大鋮的船后面,順流而駛,掌握好船向就行。 張原和王炳麟、金尼閣立在船頭,看南岸風景,張原去年在南京國子監(jiān)讀書數(shù)月,南京風景都未及領(lǐng)略,四百年間山川風景變化是很不小的,王炳麟在南監(jiān)待了兩年,白下青溪,棲霞牛首,這些地方都游玩過,指點南岸那一脈高崖道:“介子。金司鐸,兩位請看。那是直瀆山,再看那突兀于江中的奇峰,便是燕子磯,萬里長江第一磯,為金陵登臨之名勝?!?/br> 船從燕子磯下過時,因江流被燕子磯逼仄,水流洶涌,船行甚速,寒風凜冽,張原幾人不敢在船頭站立觀景。回到艙中坐定。 天主教徒飲食方面沒有多少禁忌。只禮拜五不能食rou,還有大齋rì要餓肚子,其余葷腥不禁,今天是萬歷四十三年冬月初四,金尼閣對張原說是禮拜三。在船上用罷午餐,張原、王炳麟與金尼閣圍著火爐討論歷法,金尼閣果然是jīng通歷法的專家,張原雖然不jīng通,但只要金尼閣一說,他都能很快了解并掌握,這讓金尼閣驚嘆,金尼閣有些觀點是錯誤的,比如托勒密地心說。張原就問:“我聞泰西波蘭國有學者名哥白尼,有rì心說,金司鐸了解嗎?” 金尼閣頓時象被蝎子蜇到了一般,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那是魔鬼邪說,敝人深惡痛絕,敝人毫無了解。也無意去了解?!?/br> 張原一笑,無意與金尼閣辨rì心和地心,rì心地心都是錯,這些讓伽利略去辨吧,他更關(guān)心的是《泰西水法》和艙內(nèi)的那兩支燧發(fā)槍,但金尼閣反而追問他是從哪里知道哥白尼和rì心說的,張原就說是從一本泰西人的書上看到的,金尼閣連連搖頭,說:“這等異端邪說不知是誰帶到貴國的,十分有害,張公子絕頂聰明,萬萬不要受那異端邪說蠱惑,敝人從法蘭西帶來的都是開卷有益的書籍?!闭f著,從他的行李中取出一大疊拉丁文書籍,關(guān)于天文歷法的書籍最多,有《推歷年瞻禮法》、《簡平儀說》、《黃赤距度表》,關(guān)于人體生理的有《人身概說》,還有很多宗教書籍是張原不感興趣的,張原揀出一本《意拾諭言》問金尼閣這是什么書,金尼閣隨口就講了書中的一則故事“農(nóng)夫與蛇”…… 張原微笑傾聽,心道:“這不就是《伊索寓言》嘛?!毕肫鹦旃鈫⑴c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之事,便提議道:“金司鐸,舟中無事,不如你我二人合作,把《推歷年瞻禮法》、《黃赤距度表》、《意拾寓言》這幾本書翻譯成漢文,由我翰社書局刊印發(fā)行,如何?” 金尼閣喜道:“敝人正有此意,一直尋覓不到智慧開通的~~-更新首發(fā)~~儒者,張公子極是合適,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br> 金尼閣非常愉快,金尼閣最欣賞利瑪竇,他奉羅馬教廷之命來大明就是為了整理利瑪竇的遺稿,金尼閣認同利瑪竇的傳教策略,認為要讓大明百姓接受圣教,首先要傳播西方科技—— “但此去běijīng不過一個半月,恐怕連半本書都翻譯不了,張公子即將參加會試,不容三心二意,待考試后再約時間合作翻譯,如何?” 當年徐光啟與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六卷用了兩年時間,所以金尼閣的考慮不無道理。 張原道:“《推歷年瞻禮法》繁難,那就先從翻譯《意拾諭言》開始,嘗試一下難易?!?/br> 金尼閣欣然應(yīng)允,待張原磨好墨、鋪開紙,他便翻開那本jīng裝的《意拾諭言》,用他那尚不純熟的大明官話逐字逐句講了第一則諭言“狐貍和葡萄”…… 金尼閣這是直譯,拉丁文與漢語差別實在太大,金尼閣尚未學貫中西,譯得磕磕絆絆,佶屈聱牙,心中很是慚愧,自知與利瑪竇的中西文修養(yǎng)相去甚遠,生怕張原皺眉嘲笑,然而張原卻是筆不停書,等他講完這則“狐貍和葡萄”,過了不到半刻時,張原擱下筆,將那張紙遞過來:“金司鐸請看,這樣譯可否?” 金尼閣接過來逐字誦讀:“狐與葡萄——昔有一狐,見葡萄滿架,萬紫千紅,累累可愛,垂涎久之。奈無猿升之技,不能大快朵頤。望則生怨,怨則生怒,怒則生誹,無所不至。乃口是心非,自慰曰:‘似此葡萄絕非貴重之品、罕見之物,況其味酸澀,吾從不下咽,彼庸夫俗子方以之為食也?!巳缡篱g卑鄙之輩,見人才德出眾,自顧萬不能到此地步,反詆毀交加,假意清高。噫,是謂拂人之xìng,違心之談也。” 金尼閣讀完。目瞪口呆,張原的譯文比拉丁原文還jīng彩。并且略有發(fā)揮,這就好比臨摹勝過原作、山寨壓倒正版,金尼閣搖頭嘆道:“張公子之才,敝人生平僅見,敝人能與張公子合作翻譯,真是蓬蓽生輝。” “蓬蓽生輝”一詞用得不恰當,張原善意提醒,金尼閣也是虛心受教。 這rì下午,金尼閣和張原用了兩個時辰合作譯出二十則諭言,這本《意拾諭言》里總共一百八十多則寓言故事。照這樣的進度。一天翻譯四個時辰的話,那只要五天就能完成,金尼閣對這樣的神速感覺象是在做夢,他把這個歸之于天主的奇跡,張原的出現(xiàn)。就是天主示現(xiàn)的奇跡—— 天sè暗下來,聽得前面船上的人銳聲喊道:“鎮(zhèn)江到了,鎮(zhèn)江到了?!?/br> 南京離鎮(zhèn)江水一百六十余里,這順風順水,一個下午就輕舟而過,照先前約定,他們將在鎮(zhèn)江過夜,明rì一早渡江往揚州。 五條船相繼泊在北固山下,新月如眉。早早就掛在中天,山頂上有前rì留存的薄雪,映著月光,噀天為白,江濤吞吐,白霧彌漫。景致頗奇。 張原站在船頭,仰望北固山,心道:“這便是梁武帝所稱道的天下第一江山,辛棄疾的‘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也是在這里,那邊是金山和焦山,三山呈鼎足之勢?!?/br> “介子,用了晚飯沒有?用過了,好,我們?nèi)ソ鹕剿乱挥??!?/br> 張岱在那邊船上叫,張岱是最喜游玩的,昨夜沒睡,上船后就一直從南京睡到北固山,被喚起吃了一大碗羊rou餛飩,jīng神極好,游興極濃,北固山雖是過,美景絕不容錯過,阮大鋮與他一拍即合,阮大鋮船上還有諸般曲藝樂器,隨船的一個侍妾和兩個小廝都能唱戲,阮大鋮道:“北固山險峻,夜里登山不便,而且甘露寺朽廢,我去年來過,無足觀,金山寺卻好,山不高,游玩也方便?!?/br> 張岱就遍邀諸人去游金山寺,周墨農(nóng)、倪元璐、王炳麟、翁元升等人都要去,張原也是珍惜上風景之輩,欣然愿往,傳教士金尼閣聽說是游佛寺,當然不去,二十四位舉人要去的有十六人,連同婢仆近四十人,集中到阮大鋮船上,移舟金山寺下—— 金山是江心島,所謂萬川東注一島中立是也,扼長江水道咽喉,歷來為兵家所必爭,金山寺依山而建,山即是寺,寺即是山,風景幽絕,形勝天然,白蛇傳里的水漫金山就是在這里。 時交二鼓,新月西斜,月光雪sè,上下一白,而山巔孤聳的金山塔又是如此肅穆清絕,寺在江心,又是寒冬之夜,除了張岱、張原這一行外,更無其他游人,眾人經(jīng)龍王堂,入大雄寶殿,沿途不見寺僧,四周漆靜,只佛前有幾盞長明燈熒熒照耀,殿外疏疏殘雪,乍看似樹梢漏下的月光—— 阮大鋮、張岱命仆人在大殿上盛張燈火,鑼、鼓、鐃、鈸、笙、簫、笛,一時都敲打吹奏起來,阮大鋮妝扮成韓世忠,張岱讓素芝扮梁紅玉,就在大殿上唱“韓蘄王大戰(zhàn)金山”,此劇是講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在金山大敗金兀術(shù)十萬大軍的故事,很熱血、很熱鬧,鑼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驚動了,聚到大雄寶殿探頭探腦來看,見燈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絢麗,粉墨登場,這些僧眾完全懵了,不敢問唱戲的是什么人?為何半夜在此唱戲? 待到梁紅玉擂鼓助戰(zhàn)時,張岱嫌素芝沒有力氣,這樣散漫無力的鼓聲哪里調(diào)動得起士氣,瞥眼看到張原身邊的穆真真,便過來讓穆真真上去演梁紅玉—— 穆真真往張原身后一縮,連聲道:“婢子不會演戲,真的不會演戲?!?/br> 張岱道:“現(xiàn)在不要你演什么了,也不用唱,你只上去使勁擂鼓,鼓點越急越好?!?/br> 張原也鼓勵穆真真去,穆真真見少爺開了口,便依言上前,接過鼓槌,使勁擂起來,穆真真善使小盤龍棍,手腕有力而且靈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領(lǐng),“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鼓聲如沸如撼,連大雄寶殿的佛像都震動起來,十萬金兵在這鼓聲中盡喂了長江中的魚鱉…… 闔寺僧眾伸長脖子看,豎著耳朵聽,聽到j(luò)īng彩處,也是擰眉豎目,表情生動,有那濁眼昏花的老僧,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劇演畢,已是三更后,阮大鋮等人收拾燈火戲具出大殿過龍王堂徑往山下去,圍觀寺僧沒一個人敢上前問訊,面面相覷,咄咄稱怪。 有個老僧膽大,悄悄跟著張原等人到山腳,看著這群人上船,解纜過江,船已行遠,老僧還提著一盞小燈籠立在山腳目送,揉著眼睛,不知這群突兀而來突兀而去的演戲者到底是人是怪還是鬼? 良久,老僧返回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只有那幾盞暈黃的長明燈。 —————————————————————— 五千字大章如約更到,感謝書友們的票票鼓勵,周一了,請求推薦票,推薦票每rì都有,投給雅sāo吧。(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