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墻頭馬上
還記得三年前那次《金瓶梅》賭局張萼輸給張原的那個美婢秋菱嗎,當時西張門范珍向張原懇求把秋菱討去做妾,范珍妻子已亡故,秋菱在為范珍生了一個女兒后,就成了范珍的繼室,小rì子過得不錯,去年年底“陽和米行”開張,范珍就協(xié)助張瑞陽在米行管事,這回伊亭作為張瑞陽的義女出嫁,范珍夫婦自然要來賀喜——以前在西張為婢時,秋菱就認為自己比東張的伊亭高那么半等,她秋菱可不用干粗活,看那伊亭,一年四季都要在投醪河邊洗衣服,秋菱經(jīng)常倚在河邊柳樹下一邊嗑瓜子一邊與埋頭洗衣的伊亭閑話,有一回秋菱故意與伊亭比誰的手好看,伊亭干活多,哪有秋菱的手細嫩,秋菱很得意——而今rì,看著鳳冠霞帔、風風光光作為張家小姐出嫁的伊亭,秋菱很是失落,伊亭的夫君宗翼善據(jù)傳是奴仆之子,但介子少爺看重他才學,其他人也跟著把這宗翼善當作體面人物,參加婚禮的舉人、秀才都有上百人,吹吹打打、熱熱鬧鬧,連西張大老爺和劉知縣都送了賀禮,哪象她當初悄無聲息就被范珍領回去了,現(xiàn)在雖說也是正妻,但范珍已是五十多的老頭了,人比人氣死人??! 伊亭倒不知道自己被秋菱羨慕并嫉妒著,這些rì子伊亭很注意地觀察張若曦的一言一行,刻意模仿,今rì大喜的rì子,婢女出身的伊亭一舉一動顯得很有閨范,她愿意為宗翼善改變自己,她要讀書、要學理賬——自十年前張若曦遠嫁青浦之后,都是伊亭幫著張母呂氏管家,現(xiàn)在伊亭嫁出去,張母呂氏少了一個貼心人,很多事覺得不方便,有時想找一樣東西都找不到,覺得人手不夠,忙不過來,宅子里男仆有來福、來旺、符成、符大功、武陵,還有石雙父子,但內(nèi)院的婢女現(xiàn)在只剩小丫頭兔亭一個人了,兔亭還比較懵懂,管不了什么事,張母呂氏有些憂慮,張若曦笑著安慰道:“母親怎么會愁內(nèi)院無人使喚呢,再有幾rì,澹然小姐就是我們張家人了,她肯定有婢女仆婦陪嫁過來,到時該愁的是無處住?!?/br> 張母呂氏頓時轉(zhuǎn)憂為喜,說道:“那趕緊收拾,西樓那邊全騰出來——” 張原這些天忙碌自不待言,不斷有遠近友人來賀,四月初九,六個官差遠道而來,送上兩份賀禮,將兩封書信交給張原,當天便離開了,東張賀多,這六名官差來去并未引起他人多少注意,他們是南京守備太監(jiān)邢隆派來的,兩份賀禮有一份是邢隆代太監(jiān)鐘本華送的,張原奇怪鐘太監(jiān)怎么會知道他的婚期,拆看鐘太監(jiān)給他的信,方知鐘太監(jiān)是從他內(nèi)兄左僉都御史商周祚處獲知他婚期的,所以寫信請邢隆代備賀禮送來——鐘太監(jiān)在信里隱晦地告訴張原說太子朱常洛的處境很不妙,鄭貴妃氣焰逼人,跟在太子身邊的太監(jiān)都是提心吊膽,倒是他跟隨皇長孫rì子還算平靜,他遵張原指點,回京后主動要求去服侍皇長孫,他是內(nèi)官十才子之一,司禮監(jiān)便安排他去教授皇長孫識字啟蒙,因為太子受冷遇,保不定一朝被廢,所以年已十一歲皇長孫竟然沒人考慮其受教育之事,即便民間家境稍好的七、八歲孩童都已入社學啟蒙了,可十一歲的皇長孫朱由校竟然才識得十幾個字,這十幾個字分別是他自己的名字、居住的宮殿的名字,還有他大伴李進忠的名字——鐘太監(jiān)向張原訴苦,說宮中很多太監(jiān)聽說他去有服侍后者皇長孫就都笑話他,要說攀結太子還算說得過去,也算賭一把,可攀結皇長孫算是什么眼光呢,鐘太監(jiān)快四十歲了,太子才三十出頭,這要熬到哪一天? ——還有,一直待在深宮里皇長孫朱由校無處可去,既不讀書,不知怎么就養(yǎng)成了愛做木工活的習慣,熱衷引繩削墨,錐鑿鋸刨是皇長孫的隨身之物,不怎么肯聽教認字,只喜歡和太監(jiān)李進忠玩耍,這讓鐘太監(jiān)很是無奈,認為這皇長孫沒有人君的樣子,鐘太監(jiān)自感前途渺茫了,混吃等死吧——看鐘太監(jiān)在信里向自己抱怨,張原忍不住笑,真覺得自己把鐘太監(jiān)給坑了,心道:“皇長孫朱由校才十一歲,就已經(jīng)迷上木工活了嗎,十來歲的孩子拘在宮里也是苦悶啊——那李進忠就是魏忠賢,鐘太監(jiān)有文人氣,魏忠賢有痞子氣,鐘太監(jiān)怕是斗不過魏忠賢,朱由校的rǔ母氏應該已經(jīng)在宮里了吧?!?/br> 邢太監(jiān)的信里沒什么事,只是一些套話,張原給邢太監(jiān)回復了一封短信表示謝意,對于鐘太監(jiān),張原沒法回信,不能給他指點迷津,只有讓他在冷宮里待著,現(xiàn)在魏忠賢也不會把他怎么樣,因為沒什么好爭的——讓張原和商澹然極為遺憾的是景蘭、景徽姐妹不能回來,本來年初有信說是要回紹興來參加婚禮的,但上月底商周祚有信來說其妻傅氏不能帶二女回來,因為傅氏小產(chǎn)臥床,傅氏一直想為商周祚生個兒子,好不容易懷上,卻小產(chǎn)了,很是傷感,所以只命家人從京城帶來兄嫂的賀禮祝福新人白頭到老、早生貴子——四月初十,秦民屏帶著十二歲的外甥馬祥麟從四千多里外的chóngqìng府石柱土司趕到山y(tǒng)īn,這上就走了一個多月,苗人、土人最重恩情,張原是他們石柱土司的恩人,也不知秦良玉、秦民屏是怎么得知張原婚期的,竟不畏途遙遠,從川中大山來到山y(tǒng)īn為張原賀喜,張原的欣喜可想而知——身材高大的秦民屏與兩年前沒什么變化,他外甥馬祥麟?yún)s是變化很大,這十二歲的少年身高竟達五尺,只比張原稍矮一些,手大體闊,小小年紀勇力過人,臉上稚氣未脫,項上戴著銀圈,見到張原,即行跪拜禮,口稱“世叔”,秦民屏告訴張原,其姐夫馬千乘已于去年初病故,因馬祥麟年幼,就由其姐秦良玉襲石柱宣撫使——……自四月初八起,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這讓張母呂氏有些擔心,生怕到兒子成婚那rì還在下雨,且喜初十rì秦民屏一行到來時,天就放晴了。 四月十一rì,張原由父親張瑞陽和族兄張岱陪同,祀神(紹興人俗稱祝喜福)、祭祖(俗稱請大人羹飯),然后請彩轎、搭戲棚,忙忙碌碌就是一rì。 四月十二rì一早,張原沐浴,換上新郎的衣冠,門前的戲棚就已經(jīng)開始搬演元雜劇《墻頭馬上》,這是白樸的著名愛情喜劇,是西張可餐班為張原的婚禮特意排演的,王可餐飾正旦李千金,唱腔妖嬈——大紅織金刺繡彩轎已經(jīng)停在院門前,這彩轎左右兩側(cè)各有一面大銅鏡,銅鏡磨得锃亮,須發(fā)可鑒,這是辟邪的——張瑞陽的長輩、東張的一對子孫滿堂的老夫婦扮福、祿二星,男福星持銅鏡到彩轎里照,女祿星焚檀香薰轎,這是驅(qū)逐轎內(nèi)妖魔鬼怪,俗稱“搜轎”,是起轎迎娶之前必須要有的程序——鼓吹沸沸盈耳,迎親的隊伍即將啟程,穿著新郎吉服的張原到門前向彩轎恭恭敬敬作了三大揖,這叫送轎,紹興婚俗,新郎是不到女方家迎親的,就在自家等著,陪賓。 可餐班的一眾聲伎也跟著迎親隊伍前去,由十六個壯漢抬著戲棚,一演唱,跟隨看熱鬧的人成百上千,填途塞,好似前年祈雨賽神會——……杏花寺附近的王任府第,王嬰姿正在前院書房伏案書寫,她喜歡在這個書房讀書、寫字,與張原一樣,王嬰姿每rì要作一篇八股文,雖知今生不可能參加科舉,但還是愿意堅持,案頭還有張原送她的翰社書局刊印的《焦氏筆乘》——自去年張原去國子監(jiān)后,王嬰姿就如即將赴考的學子一般,讀書異常刻苦,經(jīng)史及yīn符、老莊、內(nèi)典、稗官野史,無不瀏覽,她jiejie王靜淑說她是書魔、書癡,心里卻也知道m(xù)eimei嬰姿是以讀書來排遣對張原的相之情——王靜淑悄然走了進來,看著執(zhí)筆發(fā)呆的嬰姿,王靜淑倒先流下淚來,嬰姿驚道:“jiejie你哭什么!” 王靜淑定定的看著meimei嬰姿,正待開口說話,嬰姿卻突然作出側(cè)耳傾聽狀,說道:“jiejie,你聽——” 王靜淑凝定心神一聽,說道:“有人唱戲?!焙鋈恍盐蜻@應是山y(tǒng)īn張氏去迎娶商氏女郎的隊伍——歌吹聲漸近,從門前過,聽得那簫笙悠揚中妖嬈的女聲唱道: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qū)W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并突,梧桐枝隱鳳雙棲——” 人聲嘈雜,唱腔漸不可辨,王嬰姿卻已知道這唱的是元雜劇《墻頭馬上》,那李千金在洛陽遇到裴少俊,與之私奔到裴家,因為沒有父母之命,就躲在裴家后園生活,為裴少俊生下一對兒女,其后波折甚多,最終皆大歡喜,李千金的言行可謂離經(jīng)叛道,既勇敢追求愛情,又努力保持自己的尊嚴——王嬰姿癡癡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