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煨竽美味
湖心亭擁爐看雪的這兩個中年男子竟是公安、竟陵的兩大名士袁小修和譚友夏,這二人向張原說著久仰,語氣卻頗有揶揄之意——張原心道:“王微曾向譚元chūn學詩,前幾個月譚元chūn到過金陵,或許王微向譚元chūn說起過我看輕竟陵詩派的事,俗話說‘別人的老婆好,自己的文章妙’,話雖粗俗但包含世情俗理,譚元chūn以詩鳴世,我借《談藝錄》里的評語說他的詩酸寒貧薄、險澀零碎,譚元chūn當然不愛聽,而且譚元chūn又是汪汝謙的朋友,汪汝謙在湘真館吃了大虧,少不了要向譚元chūn說我和王微的壞話,袁小修對我的印象自然也會受譚元chūn影響——” 張原的態(tài)度是,這些名士,他可以相敬,但不會刻意去巴結(jié),若對方對他抱有惡感,那他是不會看在對方是歷史名人份上就退避三舍的,該反擊時決不手軟,當下淡淡道:“兩位大名士對在下一介后生小子說久仰,在下慚愧?!?/br> 譚元chūn道:“后生可畏,在下的詩文在張公子眼里不值一哂,豈不是后生可畏?!边@譚元chūn發(fā)泄怨氣有點急不可耐啊,被人批評了一下詩文真就這么如同深仇大恨了? 張原不動聲sè道:“譚先生的詩在下也曾拜讀,豈敢說不值一哂,只不過放在上下三千年里算不得大家而已?!?/br> 這其實是大實話,譚元chūn怎么能和李杜歐蘇那些大家比,但在恃才自負的譚元chūn聽來,就很不舒服,笑得很勉強,說道:“張公子既這般jīng于賞鑒,想必也能詩,不知能否讓在下拜讀幾首?” 袁小修笑吟吟打量張原,他也很想親眼見識一下這個張介子的才學——張原卻真沒心和這個譚元chūn論什么詩文,與大兄雪夜游西湖,要的是一種清冷孤絕的意境,未想遇到同樣有此雅興的袁、譚二人,二雅相逢遂成俗,爭強好勝實在是煞風景的事,但既然譚元chūn一定要爭,他沒有理由退避,滿腹詩書難道都是白讀的,兩世為人的優(yōu)勢何在,當即側(cè)頭看了大兄張岱一眼,心道:“大兄,咱們兄弟同氣連枝、同仇敵愾,弟今rì就要仗大兄撐腰了?!闭f道:“譚先生既要指教在下,那在下求之不得,不如就今夜湖心亭看雪寫一游記,譚先生一篇,在下一篇,如何?” 張原一邊說著,一邊坐到氈毯上,從穆真真手里接過一杯蘇州白酒,杯口熱氣裊裊,酒香襲人,一口喝干,但覺一道熱流直下胃腸,百骸開竅,渾身舒泰——譚元chūn見張原言語雖然彬彬有禮,但那神氣明顯意含挑釁,冷笑道:“好,口占如何?” 張原道:“悉聽尊便,譚先生先請?!?/br> 譚元chūn向袁小修笑著搖搖頭,自斟自飲,緊張索,三杯后開口徐徐道:“萬歷四十二年,予居杭城,得以三游西湖,初自涌金門右行斷橋下,時方五月,半湖荷葉,于隙中露湖影。七夕再來,又見湖畔柳窮為竹,竹窮皆蘆,蘆青青達于園林。臘月初十,大雪初霽,小修召予游湖看雪,乃欣然而往——” 譚元chūn徐徐念誦,約四、五百字,這篇游記也算得清新可喜,袁小修不禁贊道:“友夏賢弟捷才了得?!毖弁麖堅牡溃骸扒铱磸堅瓕懗鍪裁磥??” 張原念誦道:“甲寅年臘月,余冒雪自金陵還,泊舟杭城,是rì黃昏,與大兄訪寓庸先生于南屏山下,更定始歸,四望皎然,乃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往湖心亭看雪……” 袁小修聽到“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之句,不禁瞠目訝然,寫景眼界如此高闊,即他二兄中郎文中亦未少見這等境界,拊掌贊道:“冰雪晶瑩,空靈剔透,此文絕妙!” 張岱眉飛sè舞,介子念誦的這篇文,字字句句契入心田,都是他想寫的,但一時又寫不出來,被介子娓娓道出,仿佛蔽塞的泉眼疏通,汩汩流淌,頗為暢快——此時的張岱年方十八,的確是寫不出那追憶繁華、歡喜悲涼的《陶庵夢憶》,張原果斷代筆——譚元chūn神態(tài)訕訕,他那篇“三游西湖記”略顯繁瑣,與這篇空靈清妙的“湖心亭看雪”沒法比,一時間甚是沮喪,他六月間到金陵,聽王微說起張原,王微倒沒明說張原看輕竟陵詩派,是后來汪汝謙向他挑撥,汪汝謙不但痛恨張原,也惱王微,譚元chūn自然是信相熟朋友的話,還寫信去責備王微不該與張原交往,今夜在湖上偶遇,譚元chūn有意展現(xiàn)才學挫折張原,不料反被挫折,又且是在袁小修面前,實在是汗顏——張原和大兄張岱對視一眼,二人一齊起身作揖,張原道:“湖上風寒,不耐久坐,袁先生、譚先生,這就別過?!毙值芏宿D(zhuǎn)身出了湖心亭,穆真真、來福、武陵、能柱趕緊收拾器物跟在后面,一起下船去。 張岱、張原先前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才看到湖心島一側(cè)泊著一條船,船頭刻著兩個大字——“帆鳧”。 張岱道:“這是袁小修的座船,袁小修好游山水,在荊州買木船,取名帆鳧,船上載干糧、書畫、遍歷長江諸地,的確是個雅人,今夜本可以好好談談,卻被這譚元chūn攪了,且喜介子妙文壓住了他,不然就太掃興了?!?/br> 小舟破開湖上冷寂,直駛白公堤,在斷橋靠岸,一行人上了岸,張原看著月下積雪的斷橋,說道:“那rì就是在這里,王修微讓薛童來問想要搭船去西泠橋,這一轉(zhuǎn)眼就是半年過去了,時光匆匆,真讓人徒喚奈何。” 張岱笑道:“介子想那女郎了?” 張原笑了笑:“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總會想的?!?/br> 張岱高聲吟道:“絕壁懸崖噴異香,垂液空惹人忙;若非位置高千仞,難免朱門伴晚妝——昔rì王徽之居山y(tǒng)īn,雪夜飲酒,吟《招隱詩》,念戴逵,便夜乘小船往剡溪訪戴,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徽之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晉人高致,讓人羨慕,介子,你若想那王修微,何妨也雪夜趕去秦淮河——” 張原沒等張岱話說完就大笑起來,說道:“rì夜兼程,十天后應該能到金陵,在幽蘭館門前轉(zhuǎn)一圈,造門不入而返是嗎?” 張岱也笑,說道:“也不用全模仿王徽之,可以造門而入。” 張原道:“晉人的風雅,往往缺乏耐xìng和堅忍,固然飄飄yù仙有出塵之慨,但難免輕浮之譏,真正的生活并不能完全藝術(shù)化啊。” 張岱笑道:“介子說得也是,若戴逵不是在剡溪,不能一夜就到,而是要舟車勞頓十天半月,那王徽之肯定是沒耐xìng訪戴不見戴的。” 從斷橋這里到運河埠口有四、五里,張原一行六人籍著月光和雪sè,踏雪而行,一上沒看到別的行人,回到五明瓦白篷船已經(jīng)是三更天后,其他人都已沉入夢鄉(xiāng),只黃尊素還未入睡,圍爐看《大乘起信論》,這是他向焦太史借來的佛教典籍,黃尊素看書極博——張原嗅到一股焦香味,抽了抽鼻翼,笑道:“真長兄,雪夜煨竽讀黃卷,好興致?!?/br> 黃尊素大笑,用鐵箸從爐灰中撥出幾個煨熟的竽頭來,說道:“兩位嘗嘗這美味。” 山野牧童小兒才煨竽頭吃,張岱覺得不潔,搖頭不肯吃。 張原伸手拈起一個雞蛋大小的竽頭,竽頭guntang,在張原雙手間跳轉(zhuǎn),張原笑道:“正好暖手?!?/br> 過了好一會,這竽頭才不會燙手,焦脆的表皮輕輕一捏就破裂開來,粉白的竽rou香噴噴,一口下去,咬掉半截,滿口糯糯的軟膩——張岱見張原吃得不亦樂乎,也試著剝吃了一個,大贊,說大雪天吃煨竽頭,實乃人間至味。 張岱夸起來這竽頭來也狠,黃尊素笑道:“宗子今rì方知食物的本味嗎。” 穆真真燒了熱水,讓張岱、張原燙腳,方才走雪,靴子濕了——夜里張原忍不住要與穆真真歡好,看著身下承歡的墮民少女,張原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剝皮的白竽頭,熱香四溢,軟膩可口——……次rì上午,除了張萼外,張原、張岱、倪元璐、黃尊素、祁彪佳五人都去拜見浙江提學王編,明年杭州鄉(xiāng)試,本省提學官也是考官之一,所以和王提學搞好關(guān)系很重要,王提學見到張原五人也很高興,勉勵有加——這rì午后,白篷船離開杭州,于臘月十三午后到了會稽,會稽城也是冰天雪地,張原和祁彪佳在東大池碼頭上岸,二人都是會稽商氏女婿,從商府門前過,當然要去拜訪,張岱、張萼陪著黃尊素和倪元璐自回山y(tǒng)īn。 祁彪佳見張原的仆人來福挑著一擔禮盒,武陵手里還捧著一個禮盒,便道:“介子兄,小弟都沒備得禮物,這可如何是好?” 張原便道:“那這些禮物就算你我二人送上的?!?/br> 祁彪佳卻不肯占張原的便宜,命仆人趕緊去采辦八sè禮品,他也不跟著張原一起進商府,只在門墻外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