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少爺,能不能只念大字,小字不念?” 盛夏酷暑,書房門窗緊閉,悶熱如蒸籠,柳葉格的方窗還遮著簾幕,生怕窗外的亮光漏進(jìn)來,所以外邊青天白rì,書房里卻象是暗夜,一盞白瓷高腳燈擺在紅木大書桌上,只點(diǎn)一根燈芯,燈焰如豆,燈火暈黃,剛好照得見小奚奴武陵手里那卷《chūn秋經(jīng)傳集解》。 “不行,先念一句大字,再念大字下邊的小字,不要含含糊糊,要念清楚一點(diǎn)?!?/br> 紅木大書桌上擺著一架漆彩屏風(fēng),把書桌隔成兩半,小奚奴武陵和白瓷燈在這邊,而屏風(fēng)那邊的少爺更是呆在幽暗里。 小奚奴武陵十三、四歲的樣子,模樣勉強(qiáng)算得清秀,這時(shí)愁眉苦臉看著手中的書卷,叫苦道:“小字好多啊,少爺,我喉嚨在冒煙,怕是要啞了。” “不是早就泡好桑菊杏仁茶了嗎,潤喉好得很,念吧,不要偷懶,今天把這卷念完,我賞你一分銀子,以后每天一卷,《chūn秋經(jīng)傳集解》一共三十卷,全念完了賞你三錢銀子?!逼溜L(fēng)后幽暗中的少爺誘之以利。 小奚奴武陵推托不得,只好喝了兩口桑菊杏仁茶,用袖子拭了拭汗,就著昏黃的油燈開始念書,念了四、五頁,就覺得口干舌燥,額頭的汗水滴在書頁上,好幾滴一起洇暈開,書頁濕了一大塊,手心也是汗津津的,這天太熱了,門窗又是緊閉的,因?yàn)橛蜔艟驮谶吷希淞暧植缓蒙壬茸?,屏風(fēng)后的少爺?shù)故呛苡泄?jié)奏地一下一下?lián)u著折扇。 “少爺,我不行了,這天太熱了,我,我,我頭暈眼花,惡心嘔吐,怕是中暑了,呃——呃——” 小奚奴武陵決定學(xué)張彩來這一招,不然的話,少爺聽起書來是沒完沒了的,誰吃得消啊,今天的那一分賞銀不要也罷。 “張彩說嗓子啞了,你又說中暑,那我怎么辦,豈不是要悶死!” “少爺也歇歇吧,整天聽書,耳朵也會(huì)累的是不是——要不,我陪少爺?shù)胶箝T石拱橋下納涼,那里特別涼快,還能聽到西張那邊大宅子里的戲班唱曲,怎么樣,少爺?” “外邊陽光太曬,怕對(duì)眼睛不好?!?/br> “不是有眼罩嗎,我給少爺找來?!?/br> 小奚奴武陵生怕少爺反悔,以最快的速度找到青布眼罩,走到書桌后—— 少爺端坐著,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閉上眼睛道:“好,幫我系上?!?/br> 武陵站在少爺身后幫少爺系眼罩,一邊打量著少爺?shù)暮竽X勺和背影,少爺今年十五歲,只比他大一歲,但少爺?shù)膫€(gè)子卻比他高很多,現(xiàn)在坐著也不比他矮多少—— “好象書僮就應(yīng)該矮一些似的,山y(tǒng)īn縣城的那些少爺都比他們的書僮高半個(gè)頭以上,偶爾有個(gè)子高的書僮,背卻是駝的,沒辦法,哪能比家少爺高呢?!?/br> 小奚奴武陵這樣想著,一邊麻利地為少爺系好青布眼罩,少爺便站起身,一手搭在他肩頭說聲“走吧”。 小奚奴武陵承受著那只手,緩步走過去開門,門一開,大片陽光“轟”地涌入,霎時(shí)將昏暗的書房填得亮堂堂的,少爺說道:“這rì頭好曬!” 武陵也覺得太陽很曬,可總比悶在書房里好,而且不用沒完沒了地念書,說道:“少爺跟我來,后門石拱橋下絕對(duì)涼快——少爺小心腳下?!?/br> 小奚奴武陵如牽盲人一般引導(dǎo)著少爺向后門走去,心情舒暢,不用念書就是解脫啊,這一個(gè)多月來,他和張彩兩個(gè)人已經(jīng)輪流把四書五經(jīng)全念了一個(gè)遍,倒不是他和張彩刻苦好學(xué),而是因?yàn)樯贍斠犓麄兡顣?,少爺眼睛有病,紹興名醫(yī)魯云谷說了,少爺這眼疾得養(yǎng),要待在不見光的暗室里,至少待滿一百天,眼力才能慢慢恢復(fù),所以少爺無聊啊,就抓著他和張彩兩個(gè)整天念書給他聽—— “小武,東籬下的那些茉莉都開花了吧?!狈鲋绨蚵叩纳贍斖蝗婚_口道。 武陵轉(zhuǎn)頭一看,果然,后院靠東頭那一溜籬笆墻邊的茉莉都開花了,花瓣雪白,綠葉襯托,還有幾朵是紫茉莉,非常醒目。 “少爺,你怎么就知道茉莉開花了,好象昨天都還沒開?” “聽,蜜蜂嗡嗡叫,嗅,茉莉花很香?!?/br> 小奚奴武陵歪著腦袋看了少爺一眼,少爺?shù)那嗖佳壅植]有摘下,武陵心道:“少爺耳朵現(xiàn)在靈得很,一點(diǎn)點(diǎn)細(xì)微聲響少爺都聽得一清二楚,不過這似乎不大妙,都說瞎子耳朵格外靈——少爺眼疾能好嗎?” 武陵有點(diǎn)擔(dān)心,若少爺眼睛好不了,那可就難侍候了,不說別的,單這每天要聽書就夠他和張彩兩個(gè)受的,真是怪哉,少爺以前眼睛好好的不愛看書,現(xiàn)在眼睛有病卻想起讀書來了,這不是折騰人嗎,若眼睛好不了,那讀再多的書又有什么用,難道還能參加科考! 武陵還覺得少爺自眼睛有病后脾氣也變了很多,起先是大哭大鬧非??裨辏@也難怪,好好的眼睛突然看不到東西誰不急啊,后來少爺就沉默寡言了,再后來就讓他和張彩兩個(gè)輪流念書給他聽,而且說話口氣也和以前很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呢,就好象少爺突然長大chéngrén了,讓小奚奴武陵生出陌生和敬畏的感覺。 …… 投醪河西通府河,南連廟河,在流經(jīng)紹興府學(xué)宮后折了一個(gè)大灣,嘉靖二十一年張氏族人出資將河道拉直,這個(gè)大灣就成了張氏宅前的內(nèi)河,張氏族人聚居在河灣兩岸,有一座三拱石橋連接,河?xùn)|的稱東張,西岸的稱西張,西張富貴,東張貧弱,除了冬至祭祖和一些宗族議事之外,東張和西張來往不多,畢竟血緣關(guān)系已在三代之外,親情逐漸淡薄,而且因?yàn)樨毟缓偷匚粦沂?,東張難免卑怯,西張難免驕氣,相處很難融洽,所以也就不怎么來往。 現(xiàn)在是夏季枯水期,投醪河這個(gè)河灣只有淺淺兩丈多寬,三拱石橋左右二拱下面都沒有水,就成了盛夏納涼的好去處。 張?jiān)诠皹蛳碌囊粔K大青石上,聽著流水的聲音,嗅著水氣和野花的味道,感受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眼睛上蒙著的青布罩散發(fā)著清涼藥味,這個(gè)眼罩是紹興名醫(yī)魯云谷為他特制的,眼罩里夾有清火明目的藥物。 “少爺,我去拿釣桿來,一邊乘涼一邊釣魚?!?/br> 張?jiān)犞∞膳淞甑哪_步聲跑去又跑來,覺得心里非常靜,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靜,自從兩個(gè)月前莫名其妙成了紹興府山y(tǒng)īn縣張氏子弟,而且眼睛還有病,張?jiān)捏@恐、焦躁、痛苦、茫然可想而知—— 一覺醒來回到了四百年前,誰能淡定? 身體也不是他原來的身體,變成了少年人,名字倒是一樣,姓張名原,現(xiàn)在的他還有表字,張?jiān)纸樽?,生于萬歷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兩個(gè)張?jiān)撵`魂融合,就是現(xiàn)在的他,當(dāng)然,后世的靈魂是主宰。 兩個(gè)多月過去了,在幽暗中張?jiān)肓撕芏啵眹搪涠?,狂躁歸靜,回首前塵雖覺無奈,可既然到了這里,那就好好活著。 前世的張?jiān)矚g讀書,讀過復(fù)旦教授樊樹志的《晚明史》,對(duì)萬歷、天啟、崇禎三朝的歷史有點(diǎn)了解,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也讀過,知道萬歷十五年就是公元一五八七年,現(xiàn)在的他出生于萬歷二十六年,今年虛歲十五,也就是說現(xiàn)在是公元一六一二年,離明朝滅亡還有三十二年…… “晚明、江南、紹興張氏,還有什么?” 一只小蛙從河灘的雜草亂石叢中躍出,蹦跳近前,把戴著眼罩端坐不動(dòng)的張?jiān)?dāng)作泥塑木雕,放肆地跳到張?jiān)镍F頭履上,鳩頭履輕輕一動(dòng),小蛙甚是敏捷,感覺危險(xiǎn),迅即躍起,不料有一把大如半邊天的扇子猛地?fù)湎?,小蛙遭?dāng)頭一擊,打回地面,一只大腳已舉起,就要踩下—— “饒你去吧。” 大腳凝在半空,回過神來的小蛙趕緊躍躥逃命。 在河邊釣魚的小奚奴武陵回頭問:“少爺什么事,饒什么?” “沒事?!睆?jiān)p輕放下腳,緩緩搖頭,唇邊微露笑意,心里的話也不知是對(duì)誰說的:“這樣的世道,我又能怎么樣,我才十五歲,眼睛都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晚明的江南,末世繁華,名士風(fēng)流,我且先慢慢領(lǐng)略,再考慮其他?!?/br> 風(fēng)從西岸吹過來,帶來縹緲的歌聲,仿佛出污泥的蓮花,在烈rì烤炙下蒸發(fā)出腐朽的甜香—— 小奚奴武陵興奮地道:“少爺,聽,西張大宅子里的‘可餐班’又開始唱曲了!” 張?jiān)瓊?cè)耳細(xì)聽,簫笛悠揚(yáng)伴奏,聲調(diào)柔緩?fù)褶D(zhuǎn),字字清晰入耳: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jiān)?/br>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恁般景致,我老爺和nǎinǎi再不提起)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張?jiān)牡溃骸斑@是湯顯祖的南曲《牡丹亭還魂記》,臨川四夢(mèng)壓卷之作,這個(gè)時(shí)候就已經(jīng)到處流傳搬演了嗎?” ———————————————————— 上傳,請(qǐng)看小道為您展現(xiàn)的不一樣的晚明。 收藏,請(qǐng)投票,您的支持是我碼字的動(dòng)力,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