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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純愛版(7)

    2020年11月26日

    第七章

    從陸永平家出來才十點多。在街上溜達一圈,我上了環(huán)城路。

    初秋的日頭有些氣急敗壞,在柏油路上鋪開一道沒有盡頭的白光。兩邊的玉

    米苗黃綠相間、參差不齊,不時閃過的幾汪水洼讓人誤以為它們是新型的水生作

    物。老樹沒剩幾棵,多是些新栽的樹苗,手腕粗,此刻正溜著腳下的白光無限鋪

    延。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發(fā)力。隨著抬臀弓背,耳邊響起呼呼風(fēng)聲,飛速掠

    過的樹苗讓人恍若陷入時間的矩陣。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連那快速吸入

    肺部的氧氣都帶著股破敗味道。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褲兜里刀尖透扎在大腿處

    傳來陣陣刺痛我才停了下來。揮汗如雨。氣喘如牛。我撂下破車,踉蹌著在溝渠

    旁坐下。遠處的青色山巒像是老天爺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隱若現(xiàn)的衛(wèi)生

    紙就是聞名全國的水電站。它們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

    早上七點多王偉超就打來電話,約我上城里玩。我說有事。他說有jiba事。

    我說真的有事,很要緊。他笑著說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項宣布。我說下次吧,就

    掛了電話。我真的有事。我把手伸進褲兜里,觸到冰冷的刀柄,直挺挺地躺了下

    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遠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鏡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著陳老師的富康。沒進院子就聽

    到小舅媽夸張的笑聲??次疫M來她笑得更歡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爺?」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樣與生俱來,除了紅著臉我毫無應(yīng)對之策。

    飯間三個女人談著莫名其妙的話題,我只能悶聲不響地往嘴里扒飯。電視里

    播著本地新聞,同樣粗制濫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頭禪「我市」。突

    然小舅媽指著電視說:「都是王淑嫻這個賤人,要不咱工資早漲了!」我抬頭瞄

    了一眼。一個身著天藍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狀男性的陪同下,正對著一棟

    建筑物指指點點。這棟建筑我認(rèn)識,是我們學(xué)校新近竣工的學(xué)生宿舍樓。這個女

    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晉副局長。

    陳老師呸了一聲,說有學(xué)生在,讓小舅媽注意下形象。小舅媽吐吐舌頭,偷

    偷踢了我一腳。

    母親笑了笑,說:「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這不符合公務(wù)員任職回避吧?」

    陳老師忿忿然:「狗屁任職回避,那陳建生夫婦還都是一把手呢。瞎騙騙老

    百姓罷了?!?/br>
    正是這樣。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離奇的當(dāng)下,有一種普遍的娛樂。人們喜

    歡指著熒屏上的各色人物,談?wù)撍麄儾粸槿酥囊幻?,說一些諸如誰被誰搞掉了

    的話。這種話題總讓我興奮,好像自己生活在電影中一樣。但那天,我卻有些心

    煩意亂,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出去了。烈日當(dāng)頭。老槐樹下還有點樹蔭。倆小孩在

    打彈球。于是我就走了過去。沒一會兒,房后老趙家媳婦也來了。她端著米飯,

    要喂其中一個小孩吃。這小孩就邊吃邊玩,看得我想踹他兩腳。

    老趙家媳婦姓蔣,時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嬸。隔壁院就是賣給了她家。

    爺爺住院時她還墊了100塊。

    蔣嬸個子不高,挺豐滿,性子火,嗓門大。有時隔幾條街你都能聽到她在家

    里的吼聲。那天她穿了條粉紅的七分馬褲,蹲在地上時倆大腿繃得光滑圓潤,連

    股間都隱隱夾著個rou包。我就忍不住多掃了兩眼?!腹裕斐?,」她用勺子敲敲

    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給你搶走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俏臉

    通紅,不由趕忙撇過頭,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這時家里的三個女人出來了。一時花枝招展。蔣嬸就夸母親跟個大姑娘

    似的,害得她呸聲連連。小舅媽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無論她們?nèi)ツ膬海姨?/br>
    開都來不及呢。母親看了我一眼,說:「讓他在家看會兒書吧?!?/br>
    陳老師就笑了笑:「那活該你看門兒的命?!?/br>
    我本想在床上躺會兒,迷瞪間竟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總?cè)滩蛔∪ミ道锏?/br>
    彈簧刀,想把它拿出來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來。

    再睜眼已將近四點。我愣了半晌,洗把臉,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鄭智化的老

    歌。騎車出門時,陽光慘白而刺目。

    拐過前面?zhèn)}房就是陸永平家,我加快了速度。在水泥板的盡頭,有一排建成

    不久即遭無端廢棄的紅磚平房,它是大躍進年代時的畸形產(chǎn)物,人們都叫它「大

    食堂」。聽母親說,在那個可笑的年代,姥姥和姥爺總領(lǐng)著大姨、母親和小舅,

    在擁擠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里狼吞虎咽地用餐?,F(xiàn)如今大食堂早已是

    破敗不

    堪,被陸永平據(jù)為己有改做倉庫,用來堆放自家酒店廢棄物。倉庫門窗、玻璃均

    被擊碎,煤氣爐灶被鎖死,暖氣管全部凍裂,銹跡斑斑的水龍頭嘀噠嘀噠地漫溢

    著黃水。跳過開著的窗戶扇,有一條狹窄的空地,堆積著霉?fàn)€的垃圾。用布滿銹

    釘?shù)哪绢^子扒開厚厚的垃圾層,你便會看到一條又一條,又粗又長,通身緋紅的

    大蚯蚓,極其惡心地在垃圾層里鉆來溜去。就在倉房的拐角處,一絲異樣的聲音

    陡然從里面?zhèn)鞒鰜?,我眼皮沒由來一陣跳躍,下意識停下車,緊緊地靠住倉房冰

    冷的磚墻,眼睛不安地四周巡視。

    那確實是人的聲音,悉悉索索從倉庫飄出。我心臟不由加快跳動,扶著墻的

    雙手也在顫抖。聲音若有若無,我聽出是兩個人在說話。環(huán)顧四周,倉門緊閉,

    我悄悄地推了推,紋絲不動。我轉(zhuǎn)到后面,有一片小叢林,林子邊停著一輛女式

    小踏板,倉房后墻有一個窗戶是打爛的,不知道又是哪個傻逼的杰作。

    我連推帶拖地搬了塊石頭,又找了幾塊磚墊在上面,這才站上去扶著墻扒上

    了窗臺,伸長脖子,透過缺了玻璃的窗戶往黑洞洞的倉房里瞅。倉房里堆積著廢

    舊的雜物,桌椅板凳,地毯,吧臺等酒店用品,高高低低的碼成幾堆,正好擋住

    了我的視線。聲音是從一捆舊地毯后面?zhèn)鱽淼?,卻什么也看不到,我索性輕輕地

    撥開窗扇的插銷,一縱身鉆了進去。身下也是一捆捆松軟的舊地毯,我爬上去像

    趴在彈簧上。好在還算身經(jīng)百戰(zhàn),慢慢地在上面蠕動竟沒發(fā)出聲音。說話的聲音

    逐漸清晰起來,可以明顯的區(qū)別出是一男一女。我憋了口氣。

    男聲嘀咕了一句:「咋有風(fēng)兒?」

    女聲說:「不管了,快點用力干我?!?/br>
    聲音有點熟悉,我想不起來曾經(jīng)在哪聽過。忍不住又往前慢慢地挪了一段,

    脖子伸得老長,順著身下參差的邊沿往下望。終于瞅見朦朦朧朧有兩個黑影糾纏

    在一起,影影綽綽有片雪白的東西在晃。依稀兩個人上衣都沒脫卻光著兩條腿,

    男人褲子褪到了腳腕,女人的褲子卻搭在一旁的桌腿上。剛才我看到的雪白,應(yīng)

    該是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高高地?fù)P著,腳踝處掛著什么東西,隨抖動晃悠。我逐

    漸適應(yīng)了黑暗的眼晴突然瞪得滾圓。因為我看到的情景是:兩個幾乎重疊在一起

    的喘氣的腦袋,男的是「我們敬愛的」地中?!獑虝攒?,女的是張鳳棠,她高

    高揚起的腳踝上,掛著的是一條跟母親一模一樣地內(nèi)褲?!缚禳c,再使點勁兒。」

    張鳳棠壓低了嗓子,哼哼唧唧地說。

    我死盯著下面糾纏在一起的兩個男女,嗓子眼開始發(fā)癢。在張鳳棠分開的大

    腿間,喬曉軍一聳一聳。張鳳棠的上衣被撩起來,露出雙肥碩的奶子,喬曉軍頭

    埋在張鳳棠胸脯,像頭拱白菜的豬。

    記得當(dāng)時張鳳棠坐在張廢棄的吧臺上,雙手撐在后面,腿夾著喬曉軍的腰,

    動來動去,口里哼哼著:「用力吸,奶頭也癢。」

    喬曉軍含糊的應(yīng)著,嘴里依然含著奶頭,屁股動的越來越快。「咕嘰咕嘰」

    伴著啪啪聲,急促而緊湊。當(dāng)女人的哼哼聲突然變調(diào)成花旦音,喬曉軍卻悶哼一

    聲,戛然而止。

    張鳳棠忍不住推了喬曉軍一把,說:「先別射,待會還得玩兒?!?/br>
    喬曉軍笑笑,往后抽身退了退。隨手抓了件什么東西,在張鳳棠下身擦了擦,

    身子蹲下后,頭就埋在分開的兩條白腿中間,腦袋上下翻飛。張鳳棠猛然后仰,

    「啊」地叫了一聲。兩手辦開白花花的大腿,往前湊著,哼哼地說:「最稀罕你

    這樣,癢死個人,好幾天了,好好親?!箯堷P棠的叫聲細(xì)高,像一眼叮咚清泉。

    喬曉軍埋頭苦拱了一陣,估摸著蹩著了氣,于是抬頭大口喘息。

    張鳳棠麻利地竄了下來,抓住喬曉軍下面粗長地老二:「我給你也弄弄?!?/br>
    張口就噙住了,喬曉軍像觸電一樣僵直了身體。

    我從上面看下去,張鳳棠一手揉著自己的奶子,一手握著黑乎乎的家伙吞吞

    吐吐。

    沒一會兒,喬曉軍就氣喘如牛,嘶嘶地:「慢點慢點,要出來了」

    張鳳棠停住,嘴里吐出根黑壯物,手卻猶在上面摩挲。過一會又噙著那東西

    吮了兩下,「行了,快進吧,下面癢了。」張鳳棠背過身,雙手扶著吧臺,撅著

    個磨盤似的屁股,臉仰了起來閉著眼:「快點快點……」隨著喬曉軍的急速挺入,

    耳邊便響起張鳳棠嗯嗯啊啊的聲音。我又探頭看下去,喬曉軍在張鳳棠身后不緊

    不慢聳動,張鳳棠雙手撐著前面的臺子,撅起肥臀,整個身體被喬曉軍頂?shù)靡还?/br>
    一拱,嘎吱嘎吱,帶動著整個房子也在晃。外面的天空烈陽漸斜,倉庫里的兩人

    卻戰(zhàn)火正旺。喬曉軍嗨呦嗨呦地喘著粗氣,張鳳棠哼哼唧唧得更有韻律,張狂而

    又放浪。

    「好幾天沒沾了,今兒真舒爽?!箯堷P棠美滋滋的說:「還是你的家伙事兒

    好,又粗又燙。」

    喬曉軍得意的說:「可不,我這大家伙,比那蔫吧拉嘰的管事吧?!?/br>
    「有你這個誰還用他那玩意兒,別廢話了,快點弄?!箯堷P棠又往后拱了拱

    肥碩的大屁股,哼哼地說。

    喬曉軍便加了把勁,死命的往前頂,啪啪作響。

    張鳳棠也越發(fā)的歡暢,喃喃的說:「狗jiba兒越來越行了,時候也長?!?/br>
    「哥憋著呢,一次咋夠。」

    「咱也沒夠呢……就想夾著你……」

    「夾唄,夾壞就沒得弄了?!?/br>
    「就夾壞……夾死你……」話沒說完,突然張鳳棠大聲的叫了起來:「來了

    來了,使……勁使勁……對對對」張鳳棠瘋了似的抵住吧臺,披頭散發(fā),大白屁

    股左右晃著。一根粗長的黑家伙在兩人之間泛著青光,快進快出,咕嘰作響。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的呻吟變成長嚎。似承受不住胸前活蹦亂跳卻山峰般的

    碩乳,上身逐漸往下塌,只剩個白花花屁股仍高高撅著,被喬曉軍死死地提住,

    如老僧入定。喬曉軍長吁口氣,隔一會兒便頂一下,每頂一下張鳳棠便撕心裂肺

    的吼一嗓子,不知道是痛苦還是痛快。又過了許久,兩人大呼小叫后一切就歸于

    平靜,寂寥的庫房只剩下粗重的男女喘息聲。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二不知什么時候翹

    挺挺、yingying的硌在身下,腦袋卻頭痛欲裂,昏昏沉沉。正打算離開,卻聽到張鳳

    棠說:「跟我老妹也弄過這事兒?」

    喬曉軍楞了一下,說:「可別瞎扯,張老師不是那人,她啥脾氣你不知道?」

    「這二中也有你吃不住的?咋就瞅不出呢。」

    「以為咱啥人?鳳棠啊,這多年了,你還是不了解哥喲?!?/br>
    「上次陸永平去學(xué)校堵你,不是為了張鳳蘭……嗯哼?!箯堷P棠楞了楞神,

    半響才說。

    「誰知道他抽哪門子風(fēng),我和你的事兒他應(yīng)該不知道。再說,他弄大你肚子

    的事兒,不是我爸當(dāng)年幫他擦屁股,陸胖子早完犢子了?!?/br>
    「那……傳言咋回事兒?」

    「他是在故意糟踐張老師,壞她名聲唄?!箚虝攒娨贿叢梁?,一邊說:「上

    次為災(zāi)區(qū)捐款的事兒,我們?nèi)ソ逃?,同行的不止張老師,趙老師也去了不是?!?/br>
    「當(dāng)心,你頭不礙事兒吧?」張鳳棠摸了摸喬曉軍頭上傷疤:「媽個屄的陸

    永平,這王八蛋到底在弄啥?」張鳳棠氣呼呼地,扯著花旦嗓子說:「見天我穿

    張鳳蘭同款式的內(nèi)衣褲就來勁,不然磨嘰半天起不來。哪天倒折騰個花來讓老娘

    瞅瞅,也算他jiba能扛點事兒?!?/br>
    「和平的事,也是他整出來的?」喬曉軍似覺出哪里不對勁,卻說不出個所

    以然,半響才說:「他對張老師,真挺上心的?!拐Z速很慢,也很輕。

    「可不。也不曉得我那妹子咋想地?!箯堷P棠脆生生地:「反正我早晚得跟

    那王八蛋離?!?/br>
    「你也不幫幫張老師,可是你親妹……」

    「咋幫?我這妹子,打小自命清高。再說我爸媽年紀(jì)大了,也受不了這打擊。」

    張鳳棠突然嘆了口氣:「只可惜和平老弟,白瞎了一付好皮相?!?/br>
    太jiba扯了,我突然有種被世界愚弄的感覺。二中流傳的女教師版本,自然

    少不了各類惡劣意yin,包括我自己。記得那個陽光西斜的下午,我爬出倉庫時一

    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

    同早上一樣,陸永平還是不在家。不過這次他媽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臉窄

    窄的,說話卻細(xì)聲細(xì)氣,老給人一種搭配失調(diào)的錯覺。我進門時,她正帶著個小

    孩,應(yīng)該是陸永平的侄子??匆娢?,她趕忙站起來,臉上綻開一朵花:「喲,林

    林來了?!刮艺f來了。我打了幾句哈哈就沒話說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許久,我說:「我姐呢?不說十一回來的嗎?」

    老太太說:「沒有,部隊臨時有事兒,給召回去了。這都快一年了,連個人

    影兒都沒見著?!?/br>
    我說:「哦?!刮蚁胝f「我也挺想她的」,又覺得這樣說未免有抄襲電視劇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改恰刮噎h(huán)顧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舊遮天蔽

    日,「那我走了?!?/br>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這兒玩唄,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這兒脫不開身,宏峰,

    給你哥拿水果!」

    陸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趕忙撤了出來。

    陸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兩弟兩妹。據(jù)姥爺說,他父親去得早,他母親

    又擔(dān)不上事,陸永平不得不早早輟學(xué),給家里掙工分。有次大雪紛飛,家里沒了

    煤,十四歲的陸永平拉著一板車煤跑了二三十里地。這一來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窩窩頭和冷水,便是大地蒼茫和北風(fēng)呼嘯?!高@娃得受多大苦啊?!估褷?/br>
    說著嘆了口氣。這事母親也講過,不過已經(jīng)變成了純粹的勵志小故事。

    總之,陸永平就是長兄為父的絕佳典范,他父親過世時最小的meimei才剛斷奶。

    當(dāng)然這類事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總覺得難脫編出來教訓(xùn)小孩的嫌疑。

    剛蹬上車,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張鳳棠。她騎著小踏板,從遮陽帽到紗巾,把

    自己裹得像個阿拉伯酋長。以至于當(dāng)她停車鳴笛時,我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她問我干

    啥去。我說回家。她說這么急啊。我說哦。她說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回來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張鳳棠進來,她婆婆說:「回來了?!箯堷P棠嗯了一聲,又似乎沒有,反

    正她一溜煙就騎了進去。她婆婆抱著小孩起身,一邊顛著,一邊學(xué)著小孩的口吻:

    「小毛孩,回家咯?!菇?jīng)過門口時她對我點了點頭:「林林你玩兒,我到那院一

    趟,孩兒他媽也該回來了?!?/br>
    等張鳳棠停好車出來,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在張鳳棠招呼下,我進了客廳。陸宏峰手里攥著個蘋果,看見我就遞了過來。

    「小宏峰真是懂事兒了,」張鳳棠摸摸他的頭,轉(zhuǎn)瞬聲調(diào)卻提升了八度:

    「鼻涕擤干凈去!說過你多少次!吸溜來吸溜去,惡心不惡心!」評劇世家的孩

    子難免要受些訓(xùn)練,據(jù)母親說張鳳棠早年還跟過幾年戲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

    在跌宕起伏間像只穿梭云間的鷂子。不等她揚起巴掌,陸宏峰哧溜一下就沒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箯堷P棠摘掉墨鏡。

    「我姐不是回來了嗎?」

    「哪那么容易,部隊有事兒?!?/br>
    「哦。挺想她的?!?/br>
    「喲,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來?」

    我沒話說了,就咬了口蘋果。張鳳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裝備,再現(xiàn)清涼本色。

    「坐啊?!顾f。

    猶豫了下,我還是緩緩坐下,腿繃得筆直:「我姨夫呢?」

    「我說啥來著,還真是跟你姨夫親呀?!箯堷P棠翹起二郎腿,綢褲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開的花。

    我又猛啃兩口,強壓下把蘋果扔她臉上的沖動。

    張鳳棠卻又繼續(xù):「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她輕晃著腿,殷紅的指甲透過

    rou色短絲襪閃著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傾向我,壓低聲音:「說不定上你家了

    呢?!?/br>
    我騰地起身,卻忍不住咧了咧嘴。

    張鳳棠笑著問:「咋了?」

    居高臨下地掃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臉撇向窗外:「上個廁所?!?/br>
    那天張鳳棠死活要留我吃飯。我百般推辭,她就拉長了臉。真是沒有辦法。

    幾個涼菜,熬了點小米粥。陸宏峰人中通紅,讓我煩躁莫名。張鳳棠問她的手藝

    比起母親來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給了我一肘子,說:「到底是媽親啊?!?/br>
    就在這時,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陸宏峰似要起身,張鳳棠踢了他一腳。我

    抬頭瞥了眼日光燈,總覺得這燈光耀眼得有點夸張。隨著那經(jīng)典的腳步聲漸漸逼

    近,門簾撩起。

    張鳳棠問:「哪兒去了你?」

    陸永平說:「管逑多?!?/br>
    張鳳棠掃了我一眼:「你親外甥問呢,我才懶得管你?!?/br>
    陸永平這才發(fā)現(xiàn)了我,不無驚訝:「小林來了啊,啥事兒?」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來,轉(zhuǎn)過身:「還以為我姐回來了呢?!?/br>
    陸永平癱在沙發(fā)上,脖子上掛個繃帶,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無驚訝,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來。沒由來地,插在褲兜里捏住刀柄的手索索發(fā)抖。關(guān)于表姐,

    陸永平重復(fù)了一遍他的家人對我說過的話,然后問:「你來這兒你媽知道不?」

    說著他就起身走向電話機。

    張鳳棠冷笑兩聲:「看你姨夫多積極。」

    我忙說:「不用,我媽知道?!?/br>
    陸永平放下電話,說知道就好。張鳳棠又笑起來,臉都紅彤彤的。陸永平也

    跟著呵呵兩聲,在飯桌上坐下:「咋,沒我飯?」

    張鳳棠板著臉:「誰知道你吃了沒?」

    陸永平抬了抬胳膊:「拆jiba個石膏拆到現(xiàn)在,我哪來的功夫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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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喲,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大功臣呢?!龟懹榔讲淮畈?,cao起筷子夾了塊黃

    瓜,嘎嘣脆響中環(huán)顧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問陸永平胳膊咋回事。張鳳棠柳眉都挑了起來:「你不知

    道?」我

    搖了搖頭。她就笑了起來,足足有半分鐘。在陸永平連「嘿」幾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厲害,打個架從人家里攆到……」

    陸永平突然起身,張鳳棠頓時閉了嘴,又深呼了口氣:「坐下,我給你盛粥

    去。」

    張鳳棠一走,氣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軟綿綿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點握不緊。接連夾掉兩次菜后,陸永平問我怎么了。我埋頭喝粥,沒吭聲。他說:

    「這就對了,以后沒事兒多往家里跑跑。親戚孩子這么多,姨夫最服的還不就是

    你。」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抬頭又瞥了眼日光燈,它確實有些耀眼了。后來陸永平開了瓶白酒,我也

    喝了罐啤酒。只覺得頭頂耀眼的光慘白得如同定格的閃光燈,而這記憶的一幀也

    像被誰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時,也可能是飯后閑聊,在抱怨我們喝酒后,張鳳棠說:

    「看你姨夫,現(xiàn)在多干凈,趕上在羊毛衫廠那會兒了。呲牙讓你親外甥瞅瞅?!?/br>
    陸永平刷地紅了臉——當(dāng)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臉本來就是紅的——卻又笑

    了笑:「你姨廢話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兒癢癢了?!?/br>
    張鳳棠說:「咋,又想借酒發(fā)瘋,來啊?!?/br>
    陸永平點上一支煙:「當(dāng)孩子面兒不跟你一般見識?!?/br>
    張鳳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點事兒我只是懶得說。」

    陸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卻又壓下聲音:「你自己干凈?」

    或許打了個招呼——當(dāng)然,也可能沒有——我站起來就往門外走。陸永平說:

    「急個屁,再玩會兒唄。宏峰?小屄蛋子兒跑哪兒去啦?」

    張鳳棠像挺機關(guān)槍:「你jiba嘴不能干凈點,媽個屄的?!?/br>
    陸永平搖搖頭:「不跟你一般見識?!雇炅擞掷∥遥骸敢谭蛩湍??!刮艺f

    有騎車。張鳳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親兒子似的,多積極?!龟懹榔?jīng)]吭聲。

    我回頭的一瞬間,他似乎伸手點了點張鳳棠。剛出去,屋里就炸開了鍋。陸永平

    說:「早知道上次閹了喬曉軍,給jiba塞你屄嘴里,看你還逼逼不逼逼?」張鳳

    棠尖叫著,罵陸永平混蛋。一陣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車就往門外走。蹬

    上車的一剎那,張鳳棠似乎還在嗚咽:「你找其他女人老娘管過你沒?」

    在胡同口我見到了陸宏峰。他在路燈下干著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邊看了

    會兒,最后說:「宏峰,我走了?!顾帕艘宦暎^都沒抬。

    回到家里母親已靜候多時,問我去哪兒了。我應(yīng)付過去。她抱怨說鑰匙也沒

    帶,幸虧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聞地進了廁所,掏出彈簧刀時大腿鉆心地痛。至

    今我記得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戳出寸許的刀鋒如一片薄冰,隱隱透著絲血腥味,

    卻給人一種綿軟的錯覺。

    電影一開場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見王偉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連邴婕的影兒都瞅不著。問了下三班的幾個呆逼,他們都不知情。事實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對我搖搖頭就已經(jīng)夠難為他們了。幕布扯在墻上,起風(fēng)時電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癲瘋一樣抖個不停。各色聲音從空洞的音箱中飄出,再越發(fā)空洞地

    擴散至校園上空。遇到低音時,就像老天爺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樣興高采

    烈。

    大概自小學(xué)三年級起,學(xué)校就開始定期放映露天電影。這個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

    了中學(xué)時代。印象中除了少數(shù)幾部兒童題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俠片,像邵氏啦、

    胡金銓啦、徐克啦。偶爾一閃而過的曖昧鏡頭總能讓下面黑壓壓的腦袋轟然大笑。

    我最喜歡的自然是,其次當(dāng)屬。那個國慶節(jié)過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在至尊寶被火燒雞雞引起的全場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場。

    初中部教學(xué)區(qū)萬籟俱靜,cao場上的喧鬧模糊而圓潤,像是來自地下的某種神

    秘儀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幾扇窗溜出一線微光,給落葉松抹上了一盞金色塔頂。

    一種隱秘的委屈突然從心底升起,幾乎下意識地,我隱去了腳步聲。

    三班教室黑燈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猶豫著要不要過去一趟,才驚覺身旁的

    樓梯口有人。這讓我險些叫出聲來,對方似乎也嚇得不輕。然而我立馬發(fā)現(xiàn)那是

    兩個人。他們原本抱在一起,此時迅速分開,每人手里還提著一條板凳。我吸了

    吸鼻子,就放了個響屁。的確是響屁,在這樣的秋夜脆生生的,有點嚇人。

    「嚴(yán)林?」王偉超的聲音一如既往,但那絲顫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動

    不動。我也一動不動。我竟然毫不驚訝?!改銈€逼放屁了?」他笑著朝我走來。

    模糊的黑暗中我飛起一腳。王偉超連退幾步,踉

    蹌倒地,卻連聲像樣的慘叫都沒

    有發(fā)出。簡直不可理喻。剛要躥上去,邴婕攔住了我,確切說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帶著哭腔:「不是這樣的,嚴(yán)林。」這和傻逼言情劇一模一樣的情節(jié)令我作嘔。

    而那竄入鼻間的清香、拂人臉龐的柔絲更是讓我惡心。擺脫開邴婕我只用了倆字

    ——「婊子」。她后退兩步,靠著墻,已經(jīng)哭出聲來。

    王偉超說:「你他媽再罵一句試試?」

    我一字一頓,對著那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親一言不發(fā),連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銷聲匿跡。只有身下的破

    車尚在兀自呻吟,讓我愈加怨憤難當(dāng)。母親進來時,我們已經(jīng)在政教處站了一個

    多小時。指針滴答滴答地爬過心坎,我脊梁挺得筆直,余光卻始終擺脫不了身旁

    的王偉超。我總?cè)滩蛔√鴮⑵饋?,再掄他幾拳?/br>
    母親如一縷清風(fēng),攜來一片微涼的夜空。她和執(zhí)勤老師說了幾句,便朝我們

    走來。先是看了看王偉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臉,細(xì)聲叮囑一番,就讓他走了。

    然后她轉(zhuǎn)向我,就那么盯著,也不說話。我低著頭,一顆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

    炸開。好在執(zhí)勤老師上前勸說,母親方就此作罷。她瞥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她

    在前,我在后。她腳步似飛,我也只能亦步亦趨。直到后來騎上車,駛上環(huán)城路,

    兩人都沒說一句話。在村西橋上,母親兀地停了下來,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個夜

    空:「打什么架????打什么架?真是越長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橋頭,

    摩挲著石獅子,腫脹的目光飄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驚訝,簡直像

    一彎掛rou的鐵鉤。我不由多瞧了兩眼。當(dāng)一縷風(fēng)拂過,水面蕩起破碎的波紋時,

    那彎鐵鉤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間竟有一種快意擴散開來。良久母親重又騎上車,

    我緩緩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畢,剛要進自己房間,母親叫住了我。至今我記得燈光下那微顫

    的睫毛和濃郁的煮雞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說:「看什么看,還有臉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說:「低什么頭,認(rèn)罪伏法呢?」

    按摩完畢,母親就出了廚房。她邊走邊說:「切了點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賀,和王偉超干架后沒幾天,我就迎來了第二架。雖然從小身體素質(zhì)

    好,但我很少與人沖突。然而那天,請原諒——我從未見過那么亮的光頭,又淌

    著汗水,與太陽遙相呼應(yīng),晃得人頭暈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訴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應(yīng)該剃這樣的光頭。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僅反推回

    來,還指著我說:「cao你媽屄!婊子養(yǎng)的?!褂谑俏襾砹藘扇侄辶藘赡_。他

    就趴到了地上。時值晌午,籃球場像塊蓋玻片,不遠處的食堂人聲鼎沸。我剛想

    招呼大家繼續(xù)走,腦后就蓋來一板磚。于是我就不知東南西北了。

    在醫(yī)務(wù)室緊急處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診所。剛縫完針母親就趕來了。她

    發(fā)絲輕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簡直振聾發(fā)聵。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勁捏

    著我的手叫著「林林」。實在太過使勁,我只好答應(yīng)了一聲。她總算松了口氣。

    據(jù)說板磚最容易把人搞成腦震蕩,而后者的一種臨床表現(xiàn)就是癡呆。接下來

    就是輸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覺一個腦袋有兩個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開瓢的地中海。進而我想到,老天爺貌似搞錯了,要說開瓢,再沒有比那個光

    頭更合適的了。

    母親咨詢過醫(yī)生后就平靜了許多,雖然還捏著我的手,但她說:「好了再跟

    你算賬?!拐f這話時她手心都是汗,豐滿的胸部把襯衣?lián)伍_一條縫,似有股熱氣

    從中溢出,持續(xù)地沖擊著我的腦門。我趕緊閉上了眼。在氣態(tài)的酒精海洋中,傷

    口隨著母親的脈搏輕輕跳動。后來就不跳了。再后來傷口又跳了起來,隱隱作痛。

    我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下體直撅撅的。輸液室的門輕掩。也不知哪來的風(fēng),窗簾四下飛

    舞。

    母親就坐在窗外,與陳老師閑聊著,聲音輕柔卻清晰。起初她們說著工資待

    遇,后來就談到了地中海。陳老師像是憋不住笑:「喬曉軍回來啦!戴了頂帽子,

    但那個頭似乎大了一圈兒?!鼓赣H呸了她一聲。陳老師說:「真的,照這個頭的

    規(guī)模,地中海這個詞兒怕是不夠氣派了以后?!拐f著兩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我剛要喊母親換藥,陳老師壓低聲音:「哎,你說你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給

    人揍成那樣。以前我還覺得喬曉軍除了有點禿,還勉強能看,現(xiàn)在咋瞅咋猥瑣?!?/br>
    母親拍拍陳老師肩膀:「噢,meimei果然品味獨特?!?/br>
    兩人又是吃吃地笑。透過玻璃我能看到母親低著頭,腦后烏亮的發(fā)髻

    都一顫

    一顫的。也不知過了多久,笑聲總算停了下來。

    陳老師攀上母親肩頭,聲音更低了:「……我品味?咦,我看你姐夫那禿瓢

    兒小眼放著精光,不會在打你主意吧?」

    「說啥呢,你個死婆娘?!箖扇伺ぴ谝黄?。

    「換藥!」我梗著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許是用力過猛,轟隆一聲響,

    腦袋似要炸裂。

    那個傍晚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悶聲不吭。母親則不時回頭甩出只言片語。她

    說:「你小舅媽下午來過了,還有趙老師,你瞧趙老師對你多好,別老跟人過不

    去?!顾f:「你餓不餓,想吃點啥?」她說:「有些帳等好了再給你算,趁還

    能樂呵偷著樂呵去吧?!?/br>
    然而晚飯時,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說:「聽說喬曉軍也給人

    開了瓢,他腦袋不知好了沒?」

    母親正給我盛著魚湯,眼都沒抬:「你知道的倒挺多?!?/br>
    我敲著筷子:「這誰不知道啊,葷段子滿天飛,早傳開了都?!?/br>
    母親把魚湯遞給我,沒有說話。等她給自己盛好湯坐下來時,終于開口了:

    「有些事兒本想過段時間再說,瞧這情形還是趁這當(dāng)兒掰清楚得了。都這時候了,

    嚴(yán)林你就一門心思放到書本上,別老鉆那些亂七八糟的?!?/br>
    我抬起頭:「啥亂七八糟的?」

    母親說:「你自己清楚?!?/br>
    我一字一頓:「我不清楚。」

    母親放下勺子:「現(xiàn)在不是談戀愛的時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頭不再吭聲。而母親還在繼續(xù):「不止一個老師提醒過我了。還有上次跟王偉超

    打架,也是因為這個吧?」

    「你煩不煩,我不是小孩子了,別以為我啥都不知道?!股燥@稚嫩的嗓音沒

    有想像中的憤怒,只剩下荒涼和憂傷,也許還有憋屈。

    「行啊,那你說你都知道啥?」母親詫異地望著我。

    「害我爸那王八犢子我饒不了他。」說完,我埋頭把魚湯喝得一干二凈。飯

    桌上靜悄悄的,只有我的頭在呼呼膨脹。母親面無表情,愣在那里下意識地伸手

    接碗時,我說:「我自己有手。」然而費力地晃了晃腦袋,它已經(jīng)有兩層樓那么

    高了。

    再見陸永平是兩個星期后。記得那天陸永平進來時,我正在吃糖油煎餅。我

    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里,我總算抓住了

    點什么。陸永平倚著門,左胳膊依然套著個繃帶,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墻上。他

    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fā)言。遺憾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直到我端

    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br>
    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面。那是本地產(chǎn)的清

    真面,當(dāng)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cè)身印

    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jié)快樂!

    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穿著一條長褲,上身一件襯衣,扣子崩落兩顆,

    露出黑毛環(huán)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殘渣噴射而

    出的卻是「呱呱」。其實也不是「呱呱」,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復(fù)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

    沒有發(fā)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肥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

    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

    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瞇瞇的。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脯F(xiàn)

    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干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

    相當(dāng)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面最好不要吃,

    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br>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了。

    「學(xué)校的事兒你都知道了?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不該把事鬧

    得那么大,讓你媽不好做人,」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

    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zé)任,咋辦隨你說?!顾仙硗Φ霉P直,兩手搭攏在膝上,

    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嘆口氣,他又繼續(xù)道:「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

    我和你媽都不好受?!?/br>
    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里,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

    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yīng)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

    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里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夸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

    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br>
    他彎腰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下不為例。」

    「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里份量重?!?/br>
    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huán)視一圈后定格到了門外。我覺

    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于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么大的

    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搪瓷缸guntang,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簾切成條條細(xì)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

    媽。但在我眼里,別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禿頂?shù)哪X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

    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顾痤^,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

    了又從兜里摸了支煙,拍拍我,要火機。我甩開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

    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

    象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么個俊俏法?!改阄抑溃谭蛱芾斫饬??!顾麛[

    擺手,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斜陽下,岔著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

    了進來?!改菚豪衔濉顾诎噬献拢瑩P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

    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里又窮,姨

    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饃都是弟

    弟meimei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面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xiàn)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龟懹榔叫α诵?,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里的半個

    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

    「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meimei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

    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屄蛋子兒七

    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著哭。后來她

    干脆往碗里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嘆口氣,掐滅煙頭,依舊垂著腦袋。

    「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臺上的奶。也就個碗底吧,但那

    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

    碗底舔得干干凈凈。他奶從里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頓,接著說:「我

    哪還有臉啊,轉(zhuǎn)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

    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后來碗里的奶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br>
    那天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

    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后倒掉?!龟懹榔叫π?,抹了把

    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咐先纤囊簿汪[個古怪,后

    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么多年,從小到大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發(fā)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

    發(fā)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

    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么連著幾

    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拐f著陸永平撇過臉

    ——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夸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于把臉拿了回來。

    「后來,」他說,「后來……」語調(diào)一轉(zhuǎn),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

    我不置可否。

    「那——給姨夫倒點水去?!?/br>
    我覺得腦袋快要爆烈,手里的搪瓷缸晃動著,身體冷得無法動彈。

    陸永平手里已經(jīng)捏了個油煎,自己倒了杯開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

    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jiba燙?!?/br>
    「后來……后來……說到哪兒了?后來我忍了幾天,心里又開始發(fā)癢。最后

    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干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

    過這茬。當(dāng)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

    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拐f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

    后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開了頭。水汽裊裊,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剎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

    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后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

    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

    心吊膽,呵呵,后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jié)扎,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

    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里送我去讀夜校?!拐f這話時他始終

    低著頭,那張肥臉埋在陰影中,禿頂上的汗水洶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

    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缸里的熱水躍出來,濺在

    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xiàn)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么。于是我

    就張了張嘴,感到嗓子眼里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他說了

    聲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風(fēng),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jīng)挺直腰桿,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

    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鉆進墻里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

    煙夾到手里:「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

    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里。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媽?」他甕

    聲甕氣的,肚子涌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于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發(fā)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并無二致,

    讓我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br>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覺得我在無限縮小。床也變小了許多,像夜空上的

    月牙船?;秀遍g我徜徉在母親柔軟的懷里,又好像坐在她膝頭,伴隨著那首童謠

    「月亮牙兒,本姓張。騎著大馬去燒香,小馬栓在梧桐樹,大馬栓在廟門上——」,

    母親穿了件碎花「的確良」白襯衫,柔軟沁涼,當(dāng)摻著槐花香的清風(fēng)撫來,衣角

    便飄動而起。一如八九十年代的絕大多數(shù)年輕女性,翻飛的衣角下毫無例外是高

    挺的臀部,曲線畢露。那滿是彈性的rou暖烘烘的,幾乎要溢到我的臉上,白得耀

    眼。我爬上膝蓋,用手指戳了戳母親飽滿膨脹的rufang。似要說些什么,卻一句話

    也無法表達。母親沖我笑笑,張了張嘴,儼然什么聲音也沒有。隨后她怡然自若

    的掀起那件「的確良」白襯衫,白色的文胸一拉,那顆棗紅色的rutou送到了我的

    嘴里。我急吼吼地吮吸著母親左邊rutou,小手又揪住了右乳。她一臉愛憐地瞅瞅

    我,輕輕摩挲著我的頭。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親水靈了許多,修長瑩白的脖頸,臉頰的一抹紅暈像

    是天空的晚霞,寧靜而遼遠。我的頭越來越沉,漸漸闔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