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靖 14.
我和周遠洋沉溺在那間公寓里很少出門,但也有過那么一兩次,他心血來潮,要和我一起出行。 聽聞過彤北市的晨覺寺很顯靈,虔誠之人都會步行上山,在金佛前參拜,許下愿望,獻上一炷香。游客們不愿跋涉一個半鐘頭,大多是乘纜車前往。 「我們去那個寺看看吧,也算是把著名景點游玩一遍。」 周遠洋翻著網(wǎng)頁,小小的光斑在他胸前聚攏又消散。 我問他要不要提前訂兩張纜車的票,他卻說不用,爬山也許更好。 去晨覺寺那天,我們起了個大早,站在天街的步行街口,等預定的計程車過來。我半瞇著眼睛,倚著一棵樹,看周遠洋已經(jīng)精神抖擻地望著車要來的方向。他好像比我更擅長早起,雖然掀開被子的剎那露出痛苦的表情,但還是毫不遲疑地翻身起來,去衛(wèi)生間拿涼水洗臉。 我沒有看過周遠洋睡懶覺,哪怕是在假期,似乎有一根不肯懈怠的發(fā)條擰在他的體內。 我們兩個穿得像兩個登山運動員,戶外鞋,防風夾克,背包里還放了水壺和餅乾。誰知到了晨覺山腳下,才發(fā)現(xiàn)上山步道修成緩坡,盤山上行,許多老人健步如飛,比我走得快多了。 我們都聳聳肩,笑話彼此。順著步道慢慢向上走,路途蜿蜒但是平坦,兩側種滿了香樟與玉蘭。我抬頭望著半遮半掩的天空,淺淺的光束像流沙一樣從葉子的縫隙中透露,清晨的空氣好似能夠治癒身體內看不見的小小傷口。 到了半山,周遠洋走得熱了,把外套脫下系在腰間,白色的t恤包裹著他勻稱的肌rou。我想我有時就是膚淺的可怕,認識那么久,我竟然還是為他年輕好看的身體心生驕傲,見來往的行人中哪怕有一個在窺探著我們,認為周遠洋屬于我——這個念頭都讓我欣喜若狂。 「你在看什么?」 走在我身側,周遠洋突然瞪了我一眼。 「啊,沒什么啊,那個......風景很好看。」 我的臉可能紅了,把頭轉向一邊。 可周遠洋突然湊近了,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 「哎哎哎,你干嘛?」 我嚇得要躲,但被周遠洋按住。 「自然一點啊,哥哥帶弟弟出來爬山,有什么好躲的?」 「可是......」 「好哥們勾肩搭背又不奇怪,我又沒有牽你的手?!?/br> 他心情很好,一副不折不扣要嚇死我的樣子。我也漸漸放松下來,到山頂?shù)淖詈笠恍《温罚瓦@么搭著我,有說有笑地聊著。 我都忘了他講過什么,耳邊只剩他熟悉的呼吸融化在陌生的空氣里。 …… 我以為我們的生活會像預設的鐵軌那樣,帶裝載計劃的火車徐徐開過,開到目的地。 即使我不曾想過,那個目的地是什么。 那個傍晚,電話震動起來的時候,我正在床上坐著,拿筆電改配色方案。畫架在客廳,趕工快要完成了,我們計劃完成工作之后,就可以去新開的美術館看展。 周遠洋掃了一眼手機螢幕,起身去了外面接。 我知道,來電的一定是安霖。不然他不必躲我。 幻覺被打破的時刻,我才猛然想起,被繭殼籠罩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等待破繭而入的人。 「是這樣的,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那天周遠洋接了很久的電話,回來之后,站在臥室門口沒有進來。 「怎么了?」 我抬頭看他,覺得他好像變得很嚴肅,就合上了電腦。 「那個......安霖要來。」 「她,要來?她不是在準備復考?」 「嗯,有點突然。所以你能不能先暫時回宿舍住一段時間,我......」 他聽起來有點急切,但又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明顯。 「安霖突然離家出走了,她mama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她早上出了門,沒有去學校,打電話也不接。安mama很著急,要我?guī)兔β?lián)系安霖。她接了我的電話,她說她現(xiàn)在就在彤北南站?!?/br> 「為什么?」我還是無法明白。 「可能是因為她復讀了一年,壓力比較大吧,還有兩個月就要考試,她......」 「我是問,為什么?」我打斷他,「她為什么要來這兒呢?」 周遠洋停下來,不知是在思考如何作答,還是根本沒有想到答案。 「她要和你住在一起嗎?」我問他。 「不,不,我會去伍煒房間,我?guī)【频陸摬惶冒?.....安阿姨讓我勸勸她,等她愿意見父母了,他們會開車過來接她回去。我覺得這樣安排可能,嗯,比較好。」 周遠洋低著頭。我們沉默了一會。我利用這段沉默,將所有的怨恨和渴望咆哮的念頭壓了下去。 「嗯。好,我收拾一下。」 我沒有再問什么,從床上下來,收走電腦,從床頭拿起自己的馬克杯。 「對不起?!刮抑浪麜@樣說。而且他也只能這樣說。 「沒什么好抱歉的,本來就是突發(fā)狀況。」 我假裝大度,但我渴望這種大度可以換來一點點挽留。 「她mama一直對我挺好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絕......」 「她mama一定早把你當成未來的女婿,所以也很放心交給你處理?!?/br> 我想風趣一點,開一個安霖和周遠洋之間的玩笑,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講的是個事實,更像是一句對他的諷刺。 我能感受到周遠洋的突然失語,他立在客廳,盯著我還未完成的畫。也許是為了對抗不容易忍受的空白,他伸手幫我收拾畫具。 「不用你幫我?!?/br> 我去奪他已經(jīng)抓在手里的筆袋。 「沒關係,我來幫忙?!?/br> 他依舊低頭撿拾著散在各處的畫具。 「不要碰!」 我突然失控,拉扯的力道大了。捲起的筆袋搭扣松掉,鉛筆落了一地,削尖的筆頭立刻粉身碎骨,像墜入山崖跌碎的骨骼。 我們都愣在那里。我想起這些筆是周遠洋送我的生日禮物,那張「拉斐爾」商店的禮品卡。他曾笨笨地分不清鉛筆的含墨量,要我給他解釋。就在前幾天,他還學著如何用美工刀削筆,一排筆尖被他刻得鋒利發(fā)亮。 但現(xiàn)在它們全部碎掉,回到了初始。 我蹲下來去撿那些筆,把我的畫從畫板上揭下來。實際上讓我瘋掉的是一個念頭——「如果他幫我收拾行李,那就意味著他想要我快一點離開?!?/br> 周遠洋離開客廳,回了臥室。我們待在一起的最后時間,竟是這么沉默又彆扭。 「抱歉,沒辦法送你了,我要趕去車站?!顾@么說著,幫我攔下一輛車。 我點點頭,聽他對司機報出我學校的位址。 我看到周遠洋也馬上上了另一輛車,那個急切的影子讓我沒辦法再自控。 光是離開那間公寓,就足以讓我瘋掉。 我體內的不安因數(shù),懷恨的嫉妒,想要控制對方的慾望再次佔據(jù)了我。 可這一次我什么都做不了。 車開之后我就控制不住地哭起來,我求司機不要去周遠洋告之的目的地,不要回學校,我要車一直往前開,開到我根本就不熟悉的地方,在沒有人的道路上,把我放下來。 也許周遠洋沒有做錯什么,他只是挑起我的創(chuàng)傷——莊敏生曾這樣,把我隨意地丟在某處,直到丟下我成為一種習慣。 我想,一旦發(fā)生撬動彼此的事件,在任何一段關係里,我都是那個最先被犧牲的人。 「別纏著我了,阿靖,你又滿足不了我,我們真的不會有什么結果。」 莊敏生冷漠地對我說,一支煙蒂被他碾死在腳下。 我的頭腦閃回著那些畫面,那些很久沒有出現(xiàn)的畫面。唯一讓我不至崩潰的是我一遍遍安慰自己:「等安霖回溪城之后,我又可以很快搬回來,就像沒有發(fā)生這個不愉快的插曲一樣,我和周遠洋會像之前那樣,繼續(xù)生活下去,不是嗎?」 但我沒想到,這輛車開向的是「結束」,那一天是我們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