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后退了兩步，假裝沒聽到這通電話。

    一直等小舅媽處理好情緒，面不改色地走出消防通道，陳西才故作鎮(zhèn)定地走上前，一臉平靜地跟李琴音搭話：“小舅擔(dān)心您，拜托我出來看看。”

    李琴音剛哭了一場，這會兒臉上還帶著淚痕，她避開陳西的目光，語氣僵硬道：“你趕緊回去休息，今晚醫(yī)院有我。你明早再過來替我?！?/br>
    “醫(yī)院安排了兩個護(hù)工，說是明早到，到時候就輕松了?！?/br>
    “對了。你小舅運(yùn)氣不錯，醫(yī)院請了北京那邊的專家團(tuán)隊(duì)過來檢查身體，說是開會再研究研究有什么新的治療方案。”

    “北京來的，應(yīng)該醫(yī)術(shù)會好點(diǎn)吧。你小舅有救了?！?/br>
    陳西大概知道是誰的手筆，可是她不能說。

    她故作驚喜地笑了下，順著小舅媽的話說：“小舅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會好的。”

    李琴音對陳西談不上有多大好感，要不是丈夫，她都不愛搭理。

    如今娘家人得知徐敬千是胃癌晚期，都想著讓她改嫁，不想她再磋磨時光，現(xiàn)在身邊只剩陳西跟她一樣的心境，李琴音多少有些唏噓。

    她忍著難受，面色難堪地承認(rèn)：“是我當(dāng)初對不住你，不過我確實(shí)沒這義務(wù)養(yǎng)你。”

    “當(dāng)年你爸媽出車禍，你爸主責(zé)，賠了對方家屬三百多萬。你們家的積蓄賠完不夠，你小舅替你爸媽還了一百萬?！?/br>
    “那兩年我跟你小舅剛買房買車，你表弟也還小，伸手就要花錢，他手上能有多少錢？為了這事，他到處借錢還賬，天天跑去醫(yī)院跟對方家屬道歉，還得為你爸媽cao持后事?！?/br>
    “那段時間他天天早出晚歸，一出門就是一大堆麻煩等著他，愁得頭發(fā)都白了?！?/br>
    “有次我去接他，我看他在外面跟人卑躬屈膝、被人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最后差點(diǎn)醉死在街頭的樣子特難受。”

    “這些你都不知道吧？”

    李琴音說到這，臉上劃過一絲怨氣，咬著牙說：“你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他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跟你說這些，這都是大人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br>
    “可是我就是心疼他?？此丶依鄣玫诡^就睡，還得照顧你的情緒，每天回家前第一件事就是去你的房間看你，我那時候真的挺討厭你。”

    “他t借到?jīng)]人愿意借給他的時候，他去貸了高利貸。你應(yīng)該知道高利貸是什么東西吧？利滾利，明明借了十萬，到最后成了一百萬，翻了整整十倍！他前兩天才還清所有債務(wù)?！?/br>
    “結(jié)果好不容易一身輕，人又病了?！?/br>
    李琴音說到最后已經(jīng)哽咽。

    如果說娘家人是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此刻，她看著滿臉不敢置信，表情慘淡無措的陳西，突然有了一絲快感。

    憑什么讓她一個人承受這些痛苦，憑什么她就得失去丈夫，憑什么所有不公都落在她的頭上。

    總得有人陪她不是嗎？

    她就是惡毒怎么了？就是想拉一個人跟她一起痛苦怎么了？

    陳西震驚的同時，又充滿了愧疚、心疼，她沒想到，小舅為她偷偷做了這么多事兒。

    心臟難受得厲害，陳西有點(diǎn)喘不過氣。

    她撐著墻緩緩跌坐在冰涼的地板，抱著膝蓋，哇的一聲哭出來。

    哭聲太悲涼，惹得不少路人側(cè)目。

    只是醫(yī)院這地方見慣了痛哭流涕的人，也沒人愿意伸手幫一把。

    李琴音聽到陳西的哭聲，擰過身子，以一副極其別扭的姿勢看向陳西。

    她的眼淚早就遍布臉頰，只是自己沒有察覺。

    心里的那點(diǎn)痛快很快消失殆盡，如今只剩下麻木。

    她抹了把臉，走到陳西身邊，緩緩蹲下身，動作僵硬地將陳西抱在懷里。

    輕輕拍打兩下陳西的背心，李琴音說：“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痛苦吧?！?/br>
    “我們都一樣，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br>
    陳西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了，到最后哭得呼吸急促，臉憋得通紅，開始不停干嘔。

    好像誰都沒錯，又好像誰都有錯。

    能怪誰呢，除了抱怨一句「命運(yùn)不公」，誰都沒錯。

    第77章

    那個晚上, 陳西連續(xù)做了好幾個噩夢，夢里小舅、爸媽、周宴舟的身影輪番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每一次陳西想要守住一些東西時，都被命運(yùn)無情地剝奪。

    到最后, 只剩下小舅媽站在對面, 滿臉猙獰地跟她說：“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痛苦吧?！?/br>
    “我們都一樣, 都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br>
    陳西當(dāng)即痛哭, 醒來才發(fā)現(xiàn)枕頭已經(jīng)打濕大半, 后背仿佛淌在水里。

    她昨晚渾渾噩噩地從醫(yī)院出來, 并沒去帆船酒店，而是回了小舅家里。

    偌大的家就她一個人, 安靜得讓她害怕。

    這一夜漫長得過分, 陳西眼皮酸澀地睜開眼, 窗外的天被黑色的霧籠罩著, 看不清方向。

    她撈起床頭柜充電的手機(jī), 看了眼時間, 才五點(diǎn)半, 攏共也就睡了三個小時。

    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陳西掀開被子起床, 動作僵硬地走進(jìn)洗手間。

    擰開水龍頭, 冷水無情地沖刷著陳西的臉頰, 陳西頓時清醒了不少。

    簡單洗漱完, 陳西挑了套衣服換上, 下樓煮了兩個雞蛋，吃完早餐, 她又上樓收拾東西出發(fā)去醫(yī)院。

    陳西沒打車，一個人背著包走在清晨的路上, 好似孤魂野鬼。

    周宴舟昨晚返京后，給陳西發(fā)了條短信報平安，只是那時陳西被巨大的悲痛洗禮，壓根兒沒來得及回復(fù)。

    見時間還早，陳西不想打擾周宴舟，暫時沒回他。

    她徒步走到醫(yī)院，沒著急上樓，而是一個人坐在住院部外面的小花園，將包擱在長椅，抱著膝蓋，目光渙散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

    何母這兩天有點(diǎn)感冒，何煦見母親一直拖著，不肯去醫(yī)院，一大早給她掛了個號，強(qiáng)行帶著何母過來檢查。

    何母上午還有課，為了不耽誤時間，何煦提前一個多小時叫醒母親。

    只是母子倆到醫(yī)院才想起來，醫(yī)生八點(diǎn)半才上班，還得等一陣兒。

    何母在醫(yī)院碰到個老熟人，兩人親切地聊起來。

    對方看到何煦，一個勁兒地夸贊：“這就是你兒子吧？長得真是一表人才，聽說還是當(dāng)年的理科狀元?！?/br>
    “哎，我們家小孩要是有你兒子一半優(yōu)秀就好了?！?/br>
    何母被夸得嘴角都合不攏了，嘴上卻謙虛道：“哪有哪有?！?/br>
    說罷，何母招呼何煦叫人：“何煦，這是你張阿姨。”

    何煦站在一旁，禮貌地喊人：“張阿姨?！?/br>
    張阿姨一臉滿意，毫不吝嗇地夸贊：“好孩子，一看就聰明懂事?！?/br>
    何煦剛要回答，結(jié)果抬眼看到不遠(yuǎn)處的八角亭里坐著的陳西，他當(dāng)即心不在焉地敷衍：“張阿姨說笑了?！?/br>
    不等對方回應(yīng)，何煦率先開口：“張阿姨、媽，我去趟洗手間，你們先聊著?！?/br>
    何母寵溺地笑了笑，答應(yīng)：“這孩子，趕緊去吧?！?/br>
    張阿姨嘆氣，感慨：“你們家小孩是真懂事，不像我家的……”

    倆大人開始互相吹捧起來。

    何煦道了別，故意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走到拐角處又偷偷溜出門診部往住院處跑。

    他剛剛只瞄到一個模糊的剪影，并不能確認(rèn)那人是陳西。

    可為了一個「可能」，他還是愿意跑這一趟。

    跑到八角亭背后的連廊，何煦停下腳步，瞧著陳西的背影，一眼認(rèn)出是她。

    何煦難掩激動，他沒想到會在醫(yī)院碰到她。

    他每個寒暑假都關(guān)注著高中班群、年級群里的動靜，每次聽到有人組織聚會，何煦都會留意一眼，看陳西去不去。

    陳西之前的高中同桌朱晴很喜歡組織同學(xué)聚會，大一寒假回西坪，得知同桌跟文科一班的朱晴談了戀愛，還準(zhǔn)備過兩天參加聚會，何煦有意無意地試探陳西去不去。

    同桌早就知道何煦喜歡陳西，當(dāng)初他還故意起哄，只是沒想到高考畢業(yè)他倆沒成。

    聽何煦這么問，同桌特意牽橋搭線，明里暗里拜托女友邀請陳西，結(jié)果女友一臉遺憾地說：“西西沒回西坪，在北京做兼職。”

    何煦后來才知道，陳西自從上了大學(xué)，幾乎不怎么回西坪，所以那次以后，何煦再也沒去過同學(xué)聚會。

    同桌看何煦郁郁寡歡，將女友的微信推給何煦，說她倆時不時聯(lián)系。

    何煦加了朱晴的微信，朱晴得從男友那里知何煦的心思，一本正經(jīng)地保證：“只要西西回西坪，我一定給你倆創(chuàng)造見面的機(jī)會?！?/br>
    不過朱晴也疑惑，“你倆不是都考北京去了嗎？你找她不是更方便？”

    何煦當(dāng)時怎么回的？

    他說他不敢。

    朱晴聽了，一臉同情地表示：“何狀元，你要勇敢點(diǎn)啊，不然錯過了機(jī)會，可能再也沒有下一次了?！?/br>
    何煦記住了朱晴的囑咐，決定再勇敢一次。

    他隔空望著陳西單薄的、不停抖動的肩膀，默默走上前，故作鎮(zhèn)定地站她面前，不經(jīng)意地問：“陳西，你怎么在這兒？”

    陳西聽到何煦的聲音，怔愣地抬起頭，露出一張疲倦、痛苦的面容。

    何煦愣住，雙腳黏在地上，手足無措地問：“你怎么了？”

    陳西緩慢地?fù)u頭，不答反問：“你怎么在這？”

    何煦恍然大悟地哦了聲，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答：“……我媽有點(diǎn)小感冒，我過來給她開點(diǎn)藥。”

    陳西輕輕嗯了聲，心不在焉地問：“不嚴(yán)重吧？”

    何煦撓了撓后腦勺，尷尬道：“不嚴(yán)重?！?/br>
    見陳西情緒不佳，何煦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家里人生病了？還是你哪里不舒服？”

    陳西看何煦站著，將身旁的包包拿開，給他騰了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