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茉的英雄主義 第30節(jié)
無休無止蔓延上來的難過,像一件濕噠噠的袍子似的壓在陳茉的身上,讓她對周遭所有快樂的聲音都感到心煩意亂,公交車上的年輕學(xué)生們的交談聲是這樣,江邊廣場在她身后跑來跑去的孩子們的嬉鬧聲也是這樣。 陳茉坐在臺階上,聽到很大一聲小孩興奮的尖叫,然后一股涼意劈頭蓋臉而來。 還有冰塊彈跳在頭上,陳茉被人從頭潑了一杯冰咖啡,她本來就心情很壞反應(yīng)遲鈍,只是條件反射地縮起了脖子,然后有點發(fā)愣。 第45章 只要你考慮好了都行 一個傻乎乎的小男孩被父母拽著往后拖,兩個大人向陳茉身后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道歉,塑料咖啡杯滾落在地上,濺起來的咖啡沾濕了他的褲腳,但是陳茉當(dāng)然更慘,她被從頭淋了一遍,于是男人又和這一家子一起向陳茉道歉,小男孩的mama掏出紙巾來幫陳茉擦拭。 那個男人看起來也想幫忙,但是不方便上手,就幫忙擦著陳茉的包。 所以這場意外是這樣發(fā)生的,陳茉坐在面向江面的下沉臺階上,位置比廣場路面要低,拿著咖啡的男人從她身后路過時,剛好被炮彈一樣沖過來的小男孩撞飛了咖啡,而這枚咖啡水彈精確制導(dǎo)般地落在了陳茉的頭上,給她糟糕又倒霉的心情和一天劃上了一個完美匹配的注腳。 她已經(jīng)麻了,什么都不想說,三個人不停地給她道歉,提出要賠償她的衣服和包,陳茉說算了,不是什么值錢的牌子。 她無意刁難人,但是也確實笑不出來,神色麻木地說沒事,頭發(fā)和衣物上的咖啡基本擦干,污漬還留在上面,小孩的父母帶著人走了,男人還站在她面前。 西裝革履的年輕精英,長相一派斯文,一雙窄長的丹鳳眼平添幾分氣勢和凌厲,消解了不少文質(zhì)彬彬的感覺,但是依然俊秀。 男人一直略帶歉意地看著陳茉,雖然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他也是無心之失,同樣屬于受害者。 只是陳茉無疑比他更慘,可憐兮兮的一只落湯雞,他主動提出賠償或者就近到快消店買一套替換,都被陳茉拒絕了,說自己急著回家。 因此男人遞出來一張名片。 “如果有機會,請你喝杯咖啡賠罪?!?/br> 名片沒什么好推拒的,陳茉禮貌地收下了,她頂著滿頭干掉的冰美式打車回了家。 如果說被咖啡潑了有什么好處的話,那就是陳茉終于可以放心的把沮喪掛在臉上,楊蘭和陳慶都沒有多問,還挺柔情地安慰了她兩句。 陳茉悶悶不樂地應(yīng)下了,鉆進浴室洗澡去了。 人倒霉起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縫。 易麗芳走在路上,突然出聲問周遇:“組長,你剛剛看見什么了呀?” 周遇平淡地說:“一個朋友?!?/br> 易麗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女生吧?” 周遇沒有回答。 易麗芳沒有追問下去,換了一個其他問題來搭話:“你想一直在江城待下去嗎?” 周遇好像是才回過神來:“什么?” “回省城,離老家和父母都近一些,我最近在考慮我的職業(yè)規(guī)劃?!币惙夹α诵?,“我們不是老鄉(xiāng)嘛,所以我想著問問你?!?/br> “回省城肯定會被我爸媽催著結(jié)婚,不過我爸媽也說回省城他們會過來照顧我,還會給我和我弟各出一點錢買房子。” 至于這個一點是多一點還是少一點,她和弟弟誰多誰少,易麗芳心里是很清楚的,但是總歸是有一點,有一點總比沒一點強。 可是留在江城就不行,就一點都沒有,父母會覺得女兒不在身邊,錢顧不到,人顧不到,完全打了水漂。 易麗芳和周遇同省不同市,周遇出生在一個小鎮(zhèn),易麗芳出生在山區(qū),兩個人的人生軌跡很相似,又或者說小鎮(zhèn)做題家的人生選擇本身就不可能很多,所以大同小異。 就比如選專業(yè)的時候都選了計算機,想著好找工作可以早點開始掙錢,只是周遇選了生活成本更低的西北學(xué)校,而易麗芳還是想去大城市,又擔(dān)心北上廣深物價太貴,最終折中選了江城的大學(xué)。 如果在上海、在江城、在北京、在廣州、在深圳站不穩(wěn)腳跟,那他們很大概率會選擇回到自己的省城去,回到出生地是不太可能的,小鎮(zhèn)能給他們提供的崗位很少,基本找不到對應(yīng)工作,薪資就更不用提。 或者再卷一遍考公,他們這個專業(yè)在小鎮(zhèn)八成是進入什么信管或者網(wǎng)絡(luò)安全部門,主業(yè)是重裝系統(tǒng),偶爾面對上個世紀(jì)的代碼。 省城則好一些,這些年信息系統(tǒng)的建設(shè)起來了,有不少對應(yīng)崗位,雖然省城名額更卷,但是他們都擅長考試,只要能夠考公上岸,在家人和親戚眼里和“賺了大錢”基本等同,將會備受贊譽,被認為是“體面得很”。 所以周遇說:“回去壓力會小一些?!?/br> 易麗芳點頭:“嗯,我也是這么想的,不過我很喜歡江城,能留在這里就最好,經(jīng)濟壓力雖然大一些,但是可以奮斗嘛,我也不貪心,房子買在三環(huán)外也不錯啊,高新區(qū)有很多大公司呢,肯定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平時節(jié)省一點,攢下來錢,有機會的話……嗯……說不定……” 她抿了抿唇,好像開玩笑一樣,用輕松的語氣說:“就比如說,如果能兩個人一起努力什么的,一起背房貸,就分擔(dān)下來了?!?/br> “就算留不下來,也可以一起規(guī)劃怎么回去,要是有這么一個人就好了?!?/br> 說完,易麗芳側(cè)頭看了看周遇。 周遇沒有接話。 他似乎在聽,又似乎心不在焉,臉上沒有回應(yīng)的神色,也看不出敷衍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他說:“只要你考慮好了,都行?!?/br> 他們的小區(qū)相鄰,現(xiàn)在走到了岔路口,周遇簡單打了招呼要走,易麗芳突然冒出來一句:“其實想要走出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啟一段新的?!?/br> 周遇沉靜地看了她一眼,易麗芳說:“只是安慰安慰你?!?/br> 周遇很緩慢地開口:“公司希望你能盡快在新崗位轉(zhuǎn)正,也提醒我這是我崗位職責(zé)的一部分,我需要帶教你,只是這樣。” 易麗芳掩著嘴笑了:“你以為我是對你有意思???” “應(yīng)該是我會錯意了,冒犯了,我向你道歉?!?/br> “不,沒有,你沒理解錯。”易麗芳收起笑容,把一縷發(fā)絲掖到耳后,“我只是沒有想到你這么……敏銳,我以為你是很遲鈍很被動的類型,也沒……也沒想到你這么直接?!?/br> “那就算了,不行就不行?!币惙紨[擺手要走。 周遇“嗯”了一聲,轉(zhuǎn)身的比她更干脆,易麗芳有點遺憾地抿了抿唇,隨后一甩頭發(fā),徑直進了小區(qū)。 終究只是剛剛冒頭的一點好感而已,算了就算了吧。 當(dāng)然是算了,當(dāng)然是不行,周遇沒有一點猶豫和遺憾,他就根本沒有想過要主動走出這段感情,他為什么要走出去? 他就是可以一輩子喜歡吃辣椒炒rou,他不需要走出去。 也許有一天,時間會讓他走出去,但那是時間的力量,誰也無能為力。 不過,易麗芳有一句話仍然提醒了周遇,像一根刺地扎進心里,周遇意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再也沒有理由留在江城。 他留在江城干什么呢? 想要再賺幾年錢,他該去機會更多環(huán)境更好的上?;蛘呱钲?,想要安穩(wěn)下來,他應(yīng)該回到省城,起碼早點買一套房子,盡快開始還貸。 從過去到現(xiàn)在,他留在江城的唯一理由,就是一個人。 雖然他的感情還在,但是那個人已經(jīng)從他們的感情當(dāng)中退出,他需要的不是走出去,而是接受,必須接受,三個人才能建群,兩個人才能私聊,而一個人,就只能獨自站在原地。 他沒有理由繼續(xù)留在江城。 可是感情可以留在原地,生活不行,周遇強迫自己尊重陳茉的退出,現(xiàn)在他想他同樣應(yīng)該尊重自己,不能無休止地內(nèi)耗下去。 那就辭職吧,那就離開,然后等待時間的力量。 不過,在離開之前,真的要什么都不做嗎? 周遇在逐樓上升的電梯中,心平氣和地做了一個決定,并且定好節(jié)點——等到易麗芳可以完全接手業(yè)務(wù),等到時間來到一千天。 他是一個愿意負責(zé)任的人,無論是對公司,還是對自己。 第46章 絕對不向甲方潑咖啡 冰城精品旅游線路的策劃案在郝總與羅主管幾番拉鋸當(dāng)中總算勉勉強強被定了下來,郝總與羅主管的理念分歧如今早就不是陳茉暗地里的猜測,而是基本再也遮掩不住,成為了全公司眾所周知的秘密。 上半年業(yè)績不好,那么下半年的經(jīng)營壓力就更大了,郝總認為應(yīng)該節(jié)流,羅主管認為應(yīng)該開源。 郝總認為節(jié)流首先從策劃部開始節(jié),因為這是個前期投入花錢的部分,羅主管認為開源應(yīng)該從策劃部開始開,因為這是提升線路質(zhì)感最終提高溢價保證利潤的產(chǎn)品保證。 她們兩個并不是平等的,起碼一個是總,一個是主管,所以羅主管沒辦法明面上跟郝總直接爭,但是試圖繞過郝總直接把一份詳實的意見書呈遞給老板。 老板是老板,同時也是郝總的上司,郝總是副總,老板是總經(jīng)理。 但是老板是老板,當(dāng)然也是老板娘的老公,羅主管的行為是對她公司和私人身份地位的雙重挑戰(zhàn),郝總怒不可赦,開著辦公室的門把羅主管大罵一頓,全大廳都聽得清清楚楚。 羅主管來公司的時間很長,請了整整一周的年假,郝總大手一揮給人改成了一個月的停薪留職,策劃部被郝總親自接了過去,按自己的思路重新分配,設(shè)計師李李被分到了結(jié)構(gòu)重組方案,而陳茉被分去了商家簽約。 原本的工作習(xí)慣完全被打亂,不過都敢怒不敢言,李李私下抱怨說:“為什么讓我寫方案,我從小寫作文就頭疼。” 郝總的理由是他年紀(jì)輕思路快腦子活,適合大刀闊斧的改革。 聽起來真是好有道理。 同時又一點道理都沒有。 陳茉也憂愁不已:“那你和我換行吧?我就愿意寫作文,我不喜歡天天跟人打交道,我社恐?!?/br> 李李完全不信:“你這么開朗!” “我裝的?!?/br> “我不信!” “哇,這都被你發(fā)現(xiàn)了!” 陳茉咧了咧嘴,用周星馳臺詞笑著把這話混過去了。 她說得是真的,只是沒人相信她說得是真的,有的時候她會很真誠地告訴別人她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但是沒有人相信,就連楊蘭也不信,楊蘭說:“你天天咋咋呼呼的,還內(nèi)向?我看你跟我們又喊又叫的時候挺有勁的?!?/br> 陳茉就說:“對,你說得對?!?/br> 她放棄了解釋自己,她也懶得向楊蘭提起林鳳君,她提過一萬遍了。 她的父母仿佛沒見過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似的,又或者失憶了,要么就是徹底的平行世界,那個怯生生誰都害怕的小女孩從來只有陳茉一個人認識,可是她一直留在陳茉的心里,留在六歲時那個黑暗的水渠中,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蹲下來抱著自己,把腦袋埋進膝蓋里。 所以直到現(xiàn)在,即使她可以很開朗,她也沒辦法天天都那么開朗,陳茉的開朗是一種處事技巧,需要耗神維持,所以她盡量避免需要頻繁溝通的專業(yè),選擇了念中文系,工作后的崗位不是策劃、運營就是宣傳,偏偏郝總非要她干商家簽約。 陳茉嘆著氣打開了商家名單。 之前負責(zé)商家簽約的不是策劃部,是商務(wù)部,現(xiàn)在商務(wù)部被劃到市場部一起跑客戶去了,一些工作就被分配過來。 陳茉把已經(jīng)走到合同流程的商家梳理出來,按照公司的規(guī)定,去聯(lián)系公司長期合作的法律顧問。 拿到顧問電子名片的時候,陳茉眨了眨眼,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晚上接過來的名片。 有沒有那么巧??! 真的是無巧不成書,陳茉添加了對方的企業(yè)微信,頭像是律所常用的雙臂交叉姿勢商務(wù)半身像,陳茉放大確認了一下,名字、長相和名片上的律所及職務(wù)都對得上,真是他。 那天在江邊潑她滿頭咖啡的男人。 陳茉收到名片后當(dāng)然沒有試圖聯(lián)系,順手就插在包里的夾層,但是掃了一眼,對上面的名字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