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布政司有超過一千個壩子，其中最大最富饒的當屬昆明壩子。它地勢平坦，氣候溫和，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是整個云南農(nóng)業(yè)最發(fā)達，人口最稠密，經(jīng)濟最富裕的黃金區(qū)域。

    時維九月，滇池畔的萬頃良田基本收割完畢，各族農(nóng)民正在壩子上抓緊曬場、打谷，爭取早日顆粒歸倉。

    云南都司和布政司也十分看重這批糧食。大軍自出征之日起，至今整一年了，二十五萬軍隊加上民夫，近四十萬人人吃馬嚼，全靠從內(nèi)地運輸?shù)脑?，朝廷的壓力實在太大了?/br>
    所以皇上要求，云南方面至少要在當?shù)亟鉀Q一半的口糧。軍政兩方一盤算，在朝廷供給減半的情況下，云南原有的存糧能吃到九月。往后就要另想辦法了。

    因為那些殘元官吏和土官土司投降太快，因糧于敵的法子是沒戲了，只能踏踏實實自己種糧了。是以從一開春，布政使潘原明就全力以赴恢復(fù)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除了鼓勵各族百姓加大力度墾荒種田外，還將十幾萬民夫和軍中老弱病殘者，全都派到城去，耕種蒙古人留下的熟田。

    農(nóng)閑時，潘原明又帶人興修水利，挖溝鑿渠，以抵御旱澇，可謂殫精竭力，傾盡所能。好在老天爺也沒有辜負辛勞的人們，一季大豐收就是最好的回報。

    現(xiàn)在只待過些天將糧食全部入倉，朝廷的任務(wù)就能完成了。在這最后關(guān)頭，誰也不愿意出紕漏，布政司派出所有官差下鄉(xiāng)監(jiān)督收糧，都指揮使司也派出軍隊四下巡邏，防止有人趁機搗亂。

    俞敏就在其中一支巡邏隊中。

    他的‘煙瘴’痊愈后，便出院歸建了。一歸隊他就得到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他已經(jīng)被提拔為小旗官，從此不再是大頭兵了。壞消息是所有入滇作戰(zhàn)的士兵全都被提拔成了小旗官，所以他手下一個兵沒有，還是得干大頭兵的活。

    不過之后的日子還是蠻愜意的。首先晉升小旗官后，上峰對他的態(tài)度總歸是好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樣把他當成新兵蛋子耍了。雖然耍新兵蛋子很開心的，但被耍的那個很不開心，所以俞敏很歡迎這樣的變化。

    此外，他們所在的千戶所，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每戰(zhàn)都是先鋒，立的功勞最多，損失也是最大的。所以今年沒有任何外出作戰(zhàn)的任務(wù)，一直駐守昆明，等待內(nèi)地補充兵的到來。

    昆明真是個好地方呀，去年冬天來的時候，這里像春天一樣溫暖。到了今年夏天，南京應(yīng)該變成火爐的時候，這里依然像春天一樣溫暖。這里好像沒有四季交替，全年都是溫暖的春天。

    巡邏時，俞敏看著這山清水秀、陽光明媚的壩上美景，時常有身處天堂的錯覺。他聽張副千戶說，他們這些人多半要在云南安家了。很多人聽了就著急，哭著喊著要回家。

    俞敏卻覺得留下也挺好，要不是瘴癘太厲害，他都想把老娘接來了。

    但云南的瘴癘實在太厲害了，周王殿下的防疫署全力預(yù)防之下，四五月份之后，還是有大批的士兵中招倒下。尤其是那些出征在外的軍隊，甚至?xí)霈F(xiàn)半數(shù)以上的非戰(zhàn)斗減員，不得不放棄任務(wù)，整體撤回昆明休整。

    好在周王殿下醫(yī)術(shù)高超，基本藥到病除，這才沒有死太多人。不過將軍們依然心有余悸，放棄了所有的夏季作戰(zhàn)任務(wù)，把軍隊留在城中，專心防瘴。

    這讓當?shù)厝讼氘斎坏恼J為，明軍會重蹈當年元軍的覆轍，被瘴癘殺死七八成的兵力……

    年初時那些爭先恐后歸順的土司，這會兒又紛紛殺官造反，準備讓朝廷見識見識他們的厲害了。

    直到上個月天氣轉(zhuǎn)涼，大軍才又傾巢出動，前往全省各地彈壓那些趁機作亂的土司。

    所以俞敏經(jīng)過慎重思考，決定還是不要把老娘接來，只要有機會，還是得回家去。云南這破地方，實在太不安全了，白瞎了這么好的氣候……

    正胡思亂想之際，他忽然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趕忙循聲望去，只見官道上奔來三名傷痕累累的騎兵，其中兩個應(yīng)該是受傷過重，已經(jīng)趴在馬背上了。

    牛副百戶趕忙讓人大聲吆喝，詢問這三名騎兵的來路。

    為首的騎兵也看到了這支巡邏隊，趕忙拽著韁繩，停住了戰(zhàn)馬。

    “吁！”

    后頭兩匹戰(zhàn)馬也跟著停下來，牛副百戶趕忙讓人上前，將兩名受傷的騎兵扶下馬來，他自己則走到為首的那名騎兵身前，見其滿臉塵土，嘴唇干裂，將水囊遞了上去。

    那騎兵接過水囊，咕嘟嘟灌了一氣，這才有了開口的力氣，開口就是石破天驚：“四十八部蠻子在嵩盟會盟造反，帶著二十萬大軍，正朝昆明開來！”

    “??？”牛副百戶嚇一跳，脫口問道：“真的假的？”

    那騎兵看他一眼，少頃從懷中摸出兩枚腰牌。

    “這是我們唐百戶的腰牌。我們百戶全體弟兄和州衙的官吏，都已經(jīng)英勇犧牲了……”那騎兵將那枚刻著‘嵩盟州駐防百戶’字樣的腰牌，展示給牛副百戶。

    然后又將另一枚小旗腰牌遞給他看，帶著nongnong的哭腔道：“這是帶我們報信的馮小旗，他和其他弟兄也在突圍途中犧牲了，只剩我們?nèi)齻€……”

    “兄弟什么都別說了，我這就帶你去都司衙門！”牛副百戶吐出口濁氣，馬上命人牽過巡邏隊唯一的一匹戰(zhàn)馬，一邊上馬一邊吩咐王總旗立即帶隊回城，再把兩個傷號送去軍醫(yī)院。

    他自己則帶著那名騎兵，策馬疾馳而去……

    將士們看著牛副百戶的背影，不由竊竊私語。

    “看來要打仗了?！?/br>
    “好事，不打仗怎么立功？”

    “沒想到咱們留在后方一樣有仗打。”

    俞敏聽著同袍的議論聲，看著遠處的群山，難以想象斥候口中的二十萬大軍，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但他明確了一件事，就是云南這破地方，確實不是人呆的……

    直到王總旗呵斥一聲：“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做兩副擔架，把人抬回去！”才把他的魂兒喚回來。

    俞敏趕緊幫著扎好擔架，跟同袍輪流抬著兩個傷員，跑回了昆明城。

    第一零一三章 危局

    昆明城，云南都指揮使司正堂。

    云南左右布政使汝南侯梅思祖、潘原明，左右都指揮使馮誠、謝熊齊聚一堂，共聽嵩盟駐軍拼死傳回來的急報。

    聽完之后，梅思祖和馮誠又詳細詢問了一番，才讓人帶那名信使下去休息。

    “諸位以為這情報是否準確？”梅思祖神情凝重的問道：“敵軍真有二十萬嗎？”

    “完全有可能。”潘原明也一臉嚴肅的點頭道：“剛才的情報說，云南曲靖兩府的蠻子四十八部在嵩盟會盟。他們一部的男丁大概在四五千，傾巢出動的話可不就是二十萬嗎？”

    “他媽的，平時一點征兆都沒有，忽然冒出這么多蠻兵來！”馮誠一陣陣頭皮發(fā)麻，他是馮勝的公子，這時候來云南當都指揮使，多少有點刷戰(zhàn)功的意思，沒想到卻踢到鐵板了。

    “云南的情況就是這樣?！迸嗽鲊@口氣道：“我們統(tǒng)治的區(qū)域太小，控制的人口太少。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那些蠻子在干什么我們卻無從知曉——他們肯定是了解到，朝廷大軍都已經(jīng)遠離昆明，城中只剩老弱病殘，才會煽動各部一起造反的?！?/br>
    “那就按二十萬往上報吧。”梅思祖語調(diào)沉重。

    反賊的數(shù)量不僅是個軍事問題，更是個政治問題。滇中一共才多少人口，一下就出了二十萬反賊，豈不是說，整個滇中都反了？

    布政司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朝廷的政策是不是有問題？這些都要打上大大的問號。

    這口黑鍋朝廷是不會背的，最后還得落在布政司頭上，所以梅思祖才會對這個問題如此慎重。

    不過他終究是個頭腦清醒的將領(lǐng)，知道輕重緩急，權(quán)衡一番利弊后，決定還是先按二十萬上報……

    但問題是，上報了也解決不了眼下的危機。

    朝廷鞭長莫及，指望不得。各位將軍也都在遠離昆明的邊遠地區(qū)平叛，一時間同樣趕不回來。

    “眼下征南將軍和左副將軍的軍隊，已經(jīng)深入烏蒙烏撒一帶。哪怕我們現(xiàn)在就派出信使，他們也在接到信的第一時間派兵回援，前前后后也得將近一個月。”謝熊盤算道：

    “右副將軍就更不用指望了，他帶兵都打到緬甸去了吧……”

    “馬上派信使前去稟報潁川侯和西平侯！”馮誠沉聲下令道：“昆明城高墻厚，一個月的時間還是守得住的?！?/br>
    “守當然能守得住，”潘原明嘆氣道：“可是秋糧怎么辦？整個壩上的糧食還都在城外沒收呢！”

    “嘶……”三人聞言倒吸冷氣，馮誠一拍腦門道：“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要是丟了這批秋糧，今年冬天大軍就要餓肚子了。他們統(tǒng)統(tǒng)得吃掛落還在其次，要是餓死人，影響了朝廷的整體戰(zhàn)略，那罪過可就大了。

    “這幫蠻子真他媽狡猾，這是算準了日子造反，存心來跟咱們搶秋糧的！”謝熊恨聲道。

    “還真有可能?！迸嗽鼽c點頭道：“當初那些滇中土司，指使土民圈占壩上的土地，非說這地是他們的。我們拿出元朝的土地檔案，證明這些地是官田，他們還死咬著說，這些地原本是他們的，只是后來被元朝強占了，所以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給他們。”

    “想得美。”馮誠哼一聲道：“那我們拼死拼活不成了替他們打仗了？”

    “所以我們也不認可他們的說法，當時鬧的就挺不愉快的，但那時我們大軍云集昆明，他們不服也只能憋著，現(xiàn)在以為我們大軍離開了，就迫不及待蹦出來了。”潘原明嘆口氣道：“不管怎么說，都得把秋糧搶運回來?！?/br>
    “現(xiàn)在就開始搶運，得需要幾天時間？”馮誠沉聲問道。

    “五天?！迸嗽鲗に嫉?。

    “太久了。”梅思祖搖頭道：“根據(jù)情報，蠻兵兩天以后就能進入昆明壩子，到時候一通燒殺搶掠，攪得雞飛狗跳，還怎么收運糧食？”

    “那就集中力量先搶運昆明附近的糧食，不管北面的由著叛軍霍霍？”潘原明道：“希望他們能在北面多耽擱幾天，這樣我們還能有時間，把昆明以南的糧食搶運回城?！?/br>
    昆明壩子位于洱海東側(cè)，是一條狹長的南北平原帶，昆明就在帶子的中央。而曲靖通往昆明的官道，位于這條平原帶的東北方向，故而潘原明有此一說。

    “那萬一蠻子不理北面，徑直包圍昆明怎么辦？”謝熊悶聲道：“只要包圍了昆明城，整個壩子還不都是他們的？”

    “嗯，有道理?！泵匪甲纥c頭道：“觀這次蠻子舉事，無論是時機、規(guī)模還是行動，都說明他們有高人啊。我們想壁虎斷尾，拋個餌吸引住他們，怕是很難啊?！?/br>
    “那就攔他們?nèi)欤　瘪T誠忽然提高聲調(diào)道：“我明天就派兵前往大板橋，在祭蟲山一帶設(shè)立防線，阻擊叛軍！”

    頓一下，他咬牙道：“無論如何，都給你們爭取五天時間，可千萬不要拖延啊?！?/br>
    “那再好不過了，你放心，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覺，我這邊也會按時完成搶運的！”潘原明神情一振，趕忙拍著胸脯保證。

    “嗯。”馮誠重重點頭。

    梅思祖卻不放心道：“城中只有兩萬駐軍，這點兵力守城尚且捉襟見肘，哪有余力再出城阻敵？而且還要阻敵五天。”

    說著他提醒馮誠道：“損失一些糧食，我們固然難辭其咎，但要是丟了昆明城，我們就要遺臭萬年了?！?/br>
    “是啊，那樣皇上也饒不了我們?！敝x熊附和道：“我們的兵力實在不夠分兵啊?！?/br>
    “不，我們有分兵的條件。”馮誠卻堅持道：“只要我們出兵守住大板橋，昆明就是安全的，用不著多少兵力駐守。等我們在大板橋守足了三天，搶收糧食的官兵和民夫，也就能在蠻兵抵達昆明前，全部回城了。到時候還愁人手不足嗎？”

    “所以出兵防守大板橋，是眼下最好的選擇，遠強于龜縮在昆明打防守！”馮誠斬釘截鐵道：“既然大將軍委任我為昆明守備，那這件事就這么定了?！?/br>
    第一零一四章 第三次選鋒

    俞敏所在的巡邏隊回到昆明城時，發(fā)現(xiàn)城中氣氛明顯緊張起來。

    街上到處都是士兵和官差，吆吆喝喝，忙忙碌碌。還有大隊的車馬、民夫，行色匆匆往城外趕去，也不知去忙活什么。

    王總旗帶著幾個人把傷員送去軍醫(yī)院，他們余下的人則回去軍營，向千戶交差。

    劉千戶已經(jīng)知道了牛副百戶帶來的情報，讓他們立即把肚子填飽，抓緊休息休息，養(yǎng)精蓄銳等待接下來的命令。

    所謂‘皇帝不差餓兵’，軍隊打仗之前，伙食總是會明顯改善。俞敏一回到營房，就聞到燉rou的香氣，張副千戶笑著對他們道：“酸菜燉臘rou，紅米飯敞開吃！”

    將士們登時歡呼起來，只要能吃上頓rou，打仗又有什么可怕的？

    便排著隊端著碗，來到大鍋前，自己打上一碗紅米飯，然后讓廚子來一勺酸菜燉臘rou。

    “老彭，多來點rou！”將士們盯著廚子手里的勺子，求他寬寬手。

    “給我加點湯……”俞敏就沒那么貪心，順利的多得到了一勺湯，便端著大碗蹲到墻根下，大口大口吃起來。

    他先吃湯泡飯，后吃酸菜，留著那幾片紅彤彤的臘rou，最后準備享用。

    吃到只剩臘rou時，便聽劉千戶大聲喊道：“選鋒！”

    俞敏想也沒想，馬上站起來，跟同袍一起大喊道：“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