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都走吧。”達里麻擺擺手對兒子和眾將道：“去東川到礦山里躲個一年半載，等到風頭過了，從藏地繞回西海去，草原才是我們蒙古人的家?！?/br>
    眾將見他都這么說了，便也不再強求，磕了個頭便匆匆而去。

    達列巴卻不肯走，非要與父親共生死。

    這讓達里麻既欣慰又心亂如麻，看著兒子長嘆一聲道：“唉，為父本打算以死明志的，你這下讓我沒法一死了之了?！?/br>
    “父親，大元都亡了多少年了，你又多做了這十幾年忠臣，還有什么放不下的？”達列巴勸道：“那還是走吧，天高海闊，總有我父子容身之處?！?/br>
    “不必?！边_里麻搖搖頭，輕聲道：“我們哪也不用去，為父有足夠的本錢給你換個富貴?！?/br>
    說著他看看達列巴，垂淚道：“只是這身裝扮，再也不能穿了?！?/br>
    話音未落，便有明軍將士沖了進來，將父子兩人擒下……

    ……

    看到元軍大敗，明軍將士高喊著投降不殺，展開了兇猛的追擊，元軍橫尸數(shù)里，依然逃脫不得，只得跪地投降。

    一直追出十里，傅友德才鳴金收兵。

    明軍又趁勢占領(lǐng)了無人防守的曲靖城，扼住了云南的襟喉，從此梁王的命運便不在他自己手中，全由明軍決定了。

    傍晚時分，戰(zhàn)場打掃完畢。傅友德懷著激動的心情，在給楚王的捷報上寫道：

    ‘洪武十四年臘月戊辰，兩軍激戰(zhàn)于白石江，十萬元軍，一陣而破！我軍斬首兩萬余級，俘虜達里麻以下兩萬人，繳獲戰(zhàn)馬萬匹，大捷！’

    寫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沐英進來了。

    傅友德示意他稍等，馬上用印，以火漆封口，又粘上三根雞毛，命人立即送到勝境關(guān)。

    然后才起身對沐英大笑道：“老弟既獻良策，又勇不可當，此戰(zhàn)頭功非你莫屬！”

    “將軍過譽了?！便逵⑵v的笑笑道：“三軍用命，人人爭先才是此番大捷的關(guān)鍵，我一人之力又算得了什么？”

    “哎，自古強將無弱兵，都是相輔相成的?！备涤训乱娝樕惶珜Γ闶兆⌒Φ溃骸皞鰯?shù)字出來了？”

    “是，陣亡了一千零三十二名弟兄，重傷兩千余人。”沐英點點頭，聲音暗啞道。

    “這么多？”傅友德也不由動容，明軍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陣亡上千的戰(zhàn)斗了。

    “主要是渡江的時候，被元軍的弓箭所傷?！便逵⑤p聲道：“再就是跟著末將的四千騎兵，反復(fù)沖陣，折了三百二十名弟兄，傷了六百多。”

    “這都是難免的。”傅友德嘆口氣道：“十萬元軍嚴陣以待，我們又沒有船，只能用筏子渡江，才這么點損失，都是靠老弟和你的騎兵牽制有力啊?！?/br>
    “嗯。”沐英點點頭道：“犧牲是值得的，只是犧牲本身太讓人難過?！?/br>
    “打仗嘛……”傅友德想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但那是他自己，沐英出道以來大小幾十戰(zhàn)，也沒折上幾千兵馬。所以才會對這次的損失這么耿耿于懷。

    只能說，學(xué)霸和學(xué)神還是有差距的。

    “哎，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彼猿暗囊恍Φ溃骸耙前凑漳氵@個標準，我早就該內(nèi)疚死了?！?/br>
    “將軍說笑了，你運籌帷幄，末將沖鋒陷陣，咱們面對的情況是不一樣的?！便逵②s忙轉(zhuǎn)移話題道：“好在這場大勝之后，再打昆明應(yīng)該就簡單了?！?/br>
    “那倒是?！备涤训乱岔槃菪Φ溃骸拜p舟已過萬重山，接下來的仗就好打了?！?/br>
    ……

    直到打完仗，俞敏才顧得上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

    發(fā)現(xiàn)只有些皮外傷，他才松了口氣，心說運氣不錯……

    他終于感到一陣陣脫力，趕忙疲憊的坐在地上，摘下沉重的頭盔來，想要先歇歇再說。

    然后他便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頭盔上居然還插著一支羽箭。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渡江的時候被射中的，當時還把自己給嚇尿了。

    之后就是高強度的連續(xù)戰(zhàn)斗，根本就顧不上腦袋上的那支箭，然后就把這茬忘了。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收兵之后，那些同袍看到自己就笑，原來是在看笑話。

    俞敏還以為是因為自己作戰(zhàn)英勇，他們在贊賞自己呢……

    想到這他便忍不住笑了。要是之前他肯定會覺得丟人，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丟人丟習慣了。

    旁邊的同袍見狀也大笑起來：“還以為你能頂著這根箭到昆明呢?！?/br>
    俞敏便笑的更歡了，直接捧腹大笑起來。

    抬頭看著夕陽染紅了天，他由衷的感到活著真好。對死亡的恐懼卻沒那么重了。

    便伸出手，讓路過的同袍把自己拉起來，抱著那個扎了箭的頭盔，去尋找自己的小旗……王小旗被那幫元軍弓手打折了胳膊，沒有參加后來的追擊。這會兒應(yīng)該在某處急救所里上夾板呢。

    第九七四章 急救所

    這幾個月里，南征軍最大的變化，就是在楚王殿下的力主下，大大強化了軍醫(yī)系統(tǒng)。非但開設(shè)了一家大型的戰(zhàn)地醫(yī)院，還在每個衛(wèi)所都建立了醫(yī)療站。

    醫(yī)療站平時治病防疫，戰(zhàn)時還能組成急救所，集中搶救傷員，可比原先單個的軍醫(yī)厲害多了。

    他還聽說，周王殿下也來了，親自在后方醫(yī)院坐鎮(zhèn)。那些醫(yī)療站里的醫(yī)護人員，也都是周王殿下親自培養(yǎng)出來的。

    聽說原先受了重傷，基本只能等死，現(xiàn)在用了周王殿下研發(fā)的‘楚王救護法’，卻大半能搶救回來。有時候俞敏會想，要是兩位殿下早生個二十年，說不定他爹就死不了了……

    俞敏一路打聽，最終在曲靖城內(nèi)的一處急救所的登記處，找到了王小旗的登記信息。

    急救所設(shè)在原先的一個衙門里。前頭幾間大堂，用作搶救傷號的手術(shù)室，堂前支著大鍋燒著開水。

    手術(shù)室中飄出nongnong的酒味和血腥味，進進出出的醫(yī)護身上全都血淋淋的，俞敏卻覺得他們樣子一點也不嚇人，反而十分帥氣。

    他們可是能從死神手里，把傷號搶回來的英雄啊。

    不過當他想進手術(shù)室找人時，卻被英雄罵了出來。

    “手術(shù)重地，閑人免進！”

    俞敏趕忙怏怏退出，從燒火的士兵口中得知，傷號做完手術(shù)，都會送到設(shè)在后院的病房。便來到后院，挨間病房張望，想從滿屋子傷員中找到自家小旗。

    還沒找到王小旗，卻在傷號中發(fā)現(xiàn)了戚千戶。

    “千戶大人?！彼泽@的看著腿上打了夾板的戚祥。

    “小魚?！逼萸艨吹剿芨吲d：“你是來看我的嗎？”

    “……”俞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逼萸粢荒樖軅男Φ?。

    “不，不是。俺不知道你受傷了?！庇崦糈s笨嘴笨舌的解釋道：“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來看恁?！?/br>
    “算你小子有良心?！逼萸魸M意的點點頭，看看他手里插著箭的頭盔，笑道：“你小子運氣不錯啊，肯定能活著回家?！?/br>
    “承千戶吉言。”俞敏笑的合不攏嘴，這才想起來問道：“千戶這是怎么弄的？”

    “別提了，倒霉?！逼菹橛魫灥溃骸案顮敍_陣的時候，被砍了馬腿。馬一倒就把我摔地上了，整個馬身子壓在這條腿上，當場就給我壓折了。”

    “沒大礙就好。”俞敏覺得挺慶幸，他看見好多個落馬的騎兵被踩成了rou泥，千戶大人只折了條腿，運氣也很不錯呢。

    “怎么沒大礙？”戚祥嘆了口氣：“你小孩子不懂，總之老子是倒霉透了?！?/br>
    “俺不懂?！庇崦酎c點頭實誠道：“俺就是覺著活著就好，死了就不好，旁的都不重要。”

    “哈哈哈，你小子還挺通透?！逼菹楸凰盒α?，一旁的傷號也笑起來，紛紛朝俞敏豎大拇指，心情都好了不少。

    “你原本是來找誰的？”戚祥止住笑，這才問起他的來意。

    俞敏便將王小旗英勇作戰(zhàn)，不幸負傷的經(jīng)過講給千戶大人。

    講到王小旗沖上箭樓，被弓箭手圍著抽的時候，病房里又笑成一團。

    卻遭到了巡房軍醫(yī)的呵斥：“別笑了，傷口都崩開了！”

    “你少在這耍寶，快出去！”軍醫(yī)又驅(qū)趕俞敏。

    俞敏也很羞愧，怎么自己老是不長眼，趕忙對戚祥道：“那俺改天來專程看恁?！?/br>
    “好，不來你是我養(yǎng)的。”戚祥笑著點點頭，從床底下拎出一兜橙子，讓俞敏拿回去跟大伙分著吃。

    俞敏也不客氣，應(yīng)一聲就拎著橙子出去了。

    “這小子，有點當兵的樣了?！逼菹樾牢康目粗谋秤?，露出老母親般的微笑。

    ……

    最終俞敏在重傷病房里找到了王小旗。

    當他一臉緊張的進去時，卻看到王小旗背對自己站在病床邊，他這才松了口氣，心說能站著就死不了。

    走上前剛想輕輕喚他一聲，卻看到王小旗面前的病床上，竟躺著李老八……

    平日里總是頂著張臭嘴耀武揚威的李老八，這時卻已經(jīng)有進氣沒出氣了。一張大臉變成了青灰色，嘴唇?jīng)]有一點血色。

    “這是咋弄的？”俞敏脫口問道。

    王小旗吊著胳膊歪頭看他一眼，低聲道：“過江的時候中了箭，落到水里被楊小旗那條筏子撈起來，送來這里救治?！?/br>
    說著黯然嘆氣道：“失血太多了……”

    李老八聽到聲音，竟睜開了眼，看看王小旗，聲音微弱道：“剛才你哭了?！?/br>
    “我沒有?！蓖跣∑焓缚诜裾J。

    “你就是哭了，我聽見了……”李老八堅持道。

    王小旗剛才哭沒哭不知道，一旁的俞敏倒真哭成了淚人，就連他都知道，李老八這是回光返照了。

    “哭，大聲點。”李老八就很高興。不再理會王小旗，轉(zhuǎn)而對俞敏道：“不光要哭，還得給我燒紙。老子窮了一輩子，不能再當個窮鬼……”

    “嗯，你放心，我給俺爹燒多少給你燒多少?！庇崦粢贿吙抟贿咟c頭道：“俺欠你的?！?/br>
    “欠啥，你干了啥對不起我的事？”李老八一愣。

    “要不是你把前排讓給俺，可能就不會死了……”俞敏抽泣道。

    “拉倒吧。”李老八卻很看得開道：“閻王讓你三更走，不會留你到五更。都是命，知道嗎？”

    “命是命，跟俺欠你的沒關(guān)系。”俞敏卻搖頭不止，想到從小看到的那些事例，便道：“俺給你養(yǎng)老娘?！?/br>
    因為他之前聽李老八提起過，李老八雖然叫老八，但其實是家里老大，還有個meimei和一個六七歲的弟弟。

    “也好……”李老八想起自己的老娘，硬氣不起來了。這時，他臉上那抹不正常的微紅迅速消退，聲音也虛弱下去，強撐著笑了笑道：

    “咱也不虧你，把俺妹嫁給你。不然就你這樣的，也找不著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