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當(dāng)然可以約束他們。”朱亮祖沉吟片刻，幽幽道：“這樣吧，我禁止他們在你番禺縣境內(nèi)亂來，你睜一眼閉一眼，不要再多管閑事如何？”

    道同瞳孔縮了縮，永嘉侯今天一反常態(tài)的低姿態(tài)，讓他意識到對方肯定是收到風(fēng)聲了。

    “抱歉，下官看到有人作jian犯科，就忍不住要管?！钡劳瑓s搖搖頭道：“所以沒法給侯爺保證?！?/br>
    “給臉不要臉……”朱暹恨恨嘟囔一聲。

    這還真不是道同給臉不要臉。廣州城一如大部分省城府城，同樣是一城兩縣治，不可能分的那么清楚。

    “那這樣吧，咱們就來個(gè)一別兩寬，眼不見為凈。”朱亮祖擺擺手，又換個(gè)提議道：“我把你調(diào)出廣州城，廣東廣西的知府隨你挑，只要你看好哪，我來給你安排。知縣換知府，這買賣劃算吧？”

    “不必，我是在做官，不是在做買賣?！钡劳瑓s毫不心動。

    “那就，沒得談咯？”朱亮祖眼中兇光乍現(xiàn)，全身殺氣彌漫。

    “不是沒得談，是侯爺不肯停止作jian犯科，下官要是妥協(xié)了，就是共犯。”道同夷然不懼的與朱亮祖對視。

    “話不投機(jī)，送客！”朱亮祖一揮手，冷聲道。

    他也徹底明白，這道同是一塊嚇不倒、化不軟的頑石了。

    那就只有一錘子把它敲碎了……

    第八六七章 火

    道同剛從永嘉侯府出來時(shí)，已是繁星滿天。

    他便騎在馬上，緩緩?fù)h衙而去。

    朱亮祖上任后，把宋代廣州東、西、中三城合為一，并向北擴(kuò)展，跨越到越秀山，修了一個(gè)大廣州城，這路上著實(shí)需要些時(shí)間。

    道同想著心事，走的也不快。原本他一直有些猶豫，要不要這時(shí)候把事情捅開，倒不是怕被朱亮祖報(bào)復(fù)，而是眼下十萬大軍已經(jīng)云集廣西，他怕影響統(tǒng)一的最后一戰(zhàn)。

    但今天算是徹底跟永嘉侯撕破臉了。而且，聽他父子話里話外的意思，肯定已經(jīng)知道些什么了。

    他心說，不能再耽擱了。今晚回去連夜把奏章謄好，明天一早便發(fā)往京城。到底要不要朱亮祖，就由皇上自己決定了。反正我是問心無愧了……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牽馬的長隨大叫一聲：“老爺，好像是衙門走水了！”

    “??？”道同趕忙抬頭一看，果然見前頭衙前街方向有火光竄起，看位置正是自己的縣衙。

    “趕緊回去！”道同使勁一夾馬腹，甩下長隨，疾馳而去。

    ……

    道同轉(zhuǎn)眼就回到衙門口，果然見縣衙里燃起熊熊大火。

    這會兒衙門內(nèi)外也都被驚動了，官差從外頭巡街鋪中拖著水龍，扛著抹搭，慌慌張張沖進(jìn)去，街上的百姓也提著桶來幫忙救火。

    道同也趕緊下馬，快步進(jìn)去，迎面碰上準(zhǔn)備去找他報(bào)信的幕僚。

    “哎呀老爺……”幕僚也看到他。

    “怎么回事？哪里著火了？”道同一把抓住他，急聲問道。

    “是老爺?shù)暮炑悍俊蹦涣潘宦暤馈?/br>
    “怎么可能？！”道同難以置信：“我走的時(shí)候明明熄了燈，鎖上門的。”

    “小老兒也不知咋回事，才剛睡下就聽外頭有人吆喝走水了。起來一看，好家伙，簽押房已經(jīng)讓火吃了。”幕僚一臉見鬼道：“我趕緊讓人救火，好歹沒燒到別處?！?/br>
    道同心說，好嘛，感情就燒了我一個(gè)人的屋子。

    他沒有帶家眷上任，所以就住在簽押房里，外間辦公，里間睡覺。沒有再占用別的房間……

    ……

    在官差百姓齊心撲救之下，大火終于被撲滅了。

    道同向滿臉滿身黑灰的百姓抱拳道謝，又吩咐手下官差明天不用早起站班，好好歇歇再說。

    待到眾人都散去，只剩他跟幕僚站在青煙裊裊的簽押房廢墟前欲哭無淚。

    滿滿一屋子公文、冊簿、公函，全都燒成了灰，麻煩事還在后頭呢……

    “別的先不管。”道同沉聲道：“看看那東西還在不在。”

    “夠嗆。”幕僚搖搖頭，兩人便打著燈籠進(jìn)了內(nèi)簽押房，便見那張床已經(jīng)炭化了。

    道同還不死心，趴到床下去摸那暗格，卻什么都沒摸到……

    “床都燒成這樣了，暗格肯定早就化成灰了?！蹦涣艊@口氣道：“更別說里頭的紙了。”

    “混蛋！”道同恨的重重一拳，捶在床的殘骸上，嘩的一聲就塌了。

    “你說這火是怎么來的？”道同一屁股坐在廢墟上，喃喃問道。

    “八成就是暗格里的東西招來的?！蹦涣诺吐暤溃骸胺胚@把火一是為了毀滅證據(jù)，二是警告東翁，不要再不知死活了?！?/br>
    “嗯?！钡劳c(diǎn)點(diǎn)頭。“我也是這么想……”

    他便將今晚赴宴的情況講給幕僚。

    “那就指定沒錯了?！蹦涣趴嘈Φ溃骸耙娡评T都沒用，只好給你來點(diǎn)顏色瞧瞧了?！?/br>
    “還真是無法無天了?！钡劳鲱^看著滿天的陰霾，悶聲道：“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怎么，東翁還要繼續(xù)？”幕僚嚇一跳，忙低聲勸他道：“收手吧東翁，再下去真的會死人的。”

    “唉……”道同長嘆一聲，頭一次陷入了沉默。就在幕僚以為他終于要向現(xiàn)實(shí)低頭時(shí)，卻聽道知縣緩緩道：“我知道你說得對，也害怕，想收手，什么都不管?？晌沂侨寮易拥埽自怀扇?，孟曰取義，他們沒教過我們退縮啊。”

    “……”幕僚苦笑一聲，朝道同拱拱手道：“小老兒就知道，東翁會這么說?！?/br>
    說完他沉聲問道：“東翁準(zhǔn)備怎么干吧？”

    “我剛才想到，他們八成是沒找到我藏東西的地方，只能一把火把簽押房燒了?！钡劳瑝旱吐曇舻溃骸暗退銦撕炑悍坑秩绾?？他們也沒法確定，我有沒有把證據(jù)再抄一份，放在別處？”

    “有道理。”幕僚胡先生捻須頷首。

    “所以他們現(xiàn)在依然是不確定的狀態(tài)，只要我按計(jì)劃寫好彈章，再隨便弄些紙張裝到牌匣里封鎖好，明天一早送急遞鋪發(fā)往京城，你說永嘉侯他們會怎么想？”道同越說越興奮的問道。

    “肯定以為證據(jù)還在，不然東翁拿什么彈劾他？”胡先生說著，一臉不解的問道：“可是我們把一份假證據(jù)送去京城，豈不是欺君之罪？”

    “誰說是假證據(jù)，那是本官一時(shí)疏忽放錯了！”道同擺擺手道：“在通政司就會被發(fā)現(xiàn)駁回的，不至于讓皇上看到的?！?/br>
    “就算讓皇上看到也無所謂，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顧不了那么多了。”道同目光堅(jiān)定道：“只要永嘉侯相信證據(jù)還在，他就一定會慌了神！”

    “然后呢？”胡先生追問道。

    “然后他就會鋌而走險(xiǎn)，干出無法無天的蠢事來?！钡劳钢约旱暮炑悍康溃骸斑@次他敢燒了本官的縣衙，下回一定會更過分的！”

    “那就只有要東翁的命了?！焙壬鷳n心忡忡道：“他有王命旗牌，四品以下可以先斬后奏……”

    “但我在皇上那里是掛了號的，沒有過硬的理由，他也沒法殺我?！钡劳溃骸八冶竟匐m無建樹，卻從不作jian犯科，他找不到殺我的理由?！?/br>
    “東翁不要太天真，沒有理由捏造就是?！焙壬嵝阉溃骸澳菐腿耸裁炊寄芨傻贸鰜??！?/br>
    “那他就上鉤了?！眳s聽道同冷笑一聲道：“假的永遠(yuǎn)是假的。一查就會露餡，到時(shí)候捏造罪名，誣殺朝廷命官的真相大白天下，神仙也保不住他！”

    說著他得意的看一眼胡先生道：“怎么樣，這法子硬不硬？”

    第八六八章 急遞

    “這是什么餿主意？”胡先生卻無語道：“東翁就不擔(dān)心，沒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先被他殺了？！”

    “除非我就此罷手，不然永嘉侯一定會殺我的。”道同看得很明白，卻阻止不了自己，凄然一笑道：“退一萬步講，就算我真想罷手，永嘉侯會相信我嗎？”

    “不會?！焙壬鋈坏溃骸八麄冞@些人心狠手辣，講的就是斬草除根、永絕后患?！?/br>
    “所以我必死無疑?！钡劳吐暤溃骸耙此烙诎禋?，要么死于誣陷，你覺得哪種死法好一些？”

    “哪種都不好。”胡先生鼻頭發(fā)酸道：“小老兒明白了，東翁之所以要送彈章到京城，就是為了讓他誣陷你，而不是暗殺你?！?/br>
    “對了?！钡劳哉菩Φ溃骸叭绻竟偎烙诎禋ⅲ俏夷欠輳椪戮统蔀橛兰魏畹拇呙?，皇上一定會徹查的。只有給我安上個(gè)要命的罪名，讓我變成該死的罪人，我那份彈章才會失去作用。”

    胡先生卻一點(diǎn)也笑不出來，只覺一陣陣眼眶發(fā)酸，他趕忙轉(zhuǎn)過頭去，深呼吸好久才問道：“東翁，真沒別的辦法了嗎？”

    “還是有一線生機(jī)的?！钡劳πΦ溃骸拔覜]告訴過你，去年元旦面圣時(shí)，曾有一段機(jī)緣?！?/br>
    “什么機(jī)緣？”胡先生趕忙問道。

    “皇上質(zhì)詢我與永嘉侯時(shí)，那位楚王殿下也在場。”道同朝著北面拱了拱手道：“出來之后，楚王殿下叫住我，告訴我如果有難處，可以找廣州市舶司的人傳信給他?！?/br>
    “哎呀，那感情好！”胡先生一拍大腿，歡喜道：“老百姓都說‘老六老六，鬼見了都愁’，更別說區(qū)區(qū)永嘉侯了。怪不得東翁堅(jiān)信，一定能真相大白了，原來還有這張王牌！”

    “可惜殿下率大軍征倭去了。”道同嘆口氣道：“還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回國呢?！?/br>
    “是啊……”胡先生也猛然想起這茬，一下子xiele氣道：“他怎么能不在國內(nèi)呢？”

    “咱運(yùn)氣不好唄?！钡劳嘈σ宦暤溃骸耙撬『眠@時(shí)候回國，我就說不定能活。不過希望不大……”

    “但殿下早晚會回國，我是等不到他回來了，只能靠先生了。”說著他使勁拍了拍胡先生的肩膀道：

    “天亮后你給我送一封信去市舶司，然后就離開廣州，等殿下回國后，你再現(xiàn)身，把我的事情原原本本稟報(bào)給他。相信殿下一定會還我清白，幫我報(bào)仇的。拜托了先生……”

    “東翁……”胡先生已是泣不成聲了。

    “來不及感傷了，天都快亮了，趕緊去你房里忙起來吧?！钡劳f著站起身，大步朝著胡先生的住處走去。

    ……

    因?yàn)槊饬伺叛?，整個(gè)上午縣衙都是靜悄悄的，直到清脆的鈴聲響起。

    那是兩名腰系革帶，懸鈴持槍，挾雨衣背木匣的急遞鋪官兵來收公文。

    大明的驛傳系統(tǒng)由三部分組成，驛站、急遞鋪和遞運(yùn)所。后者是專門負(fù)責(zé)運(yùn)送軍需品和貢品的，不負(fù)責(zé)公文的上傳下達(dá)。公文送達(dá)的任務(wù)是由前兩者負(fù)責(zé)的。

    其中，急遞鋪專司公文送達(dá)，驛站則迎送使客、飛報(bào)軍情兼而有之，主要是因?yàn)轶A站有馬，急遞鋪無馬，所以明廷規(guī)定‘重事給驛，常事入遞’，就是說重要和緊急的軍務(wù)交給驛站，平時(shí)的公文信件專由急遞鋪的鋪兵傳遞，二者互為補(bǔ)充，兼顧了效率和成本。

    緊急軍情畢竟十分罕見，一年動用不了幾回，所以大明的公文送達(dá)基本都是靠鋪兵步行傳遞。因此，稱為‘步遞’，鋪兵又稱‘走卒’。所謂販夫走卒，指的就是他們……

    別瞧不起這些無馬的步兵，他們遞送公文，晝夜須行三百里。速度一點(diǎn)也不慢。

    當(dāng)然每個(gè)鋪兵只負(fù)責(zé)本鋪地面，每十里為一鋪，送到之后，就由下一鋪的鋪兵接力前行。

    傳送政令，貴在迅速。大明對急遞鋪的管理十分嚴(yán)格，文件必須在一晝夜內(nèi)傳遞完三十鋪，所以整個(gè)急遞系統(tǒng)就像一部運(yùn)轉(zhuǎn)嚴(yán)密的機(jī)器，日夜不停的將大明的公文上傳下達(dá)。

    所以鋪兵每天定時(shí)來收公文，過時(shí)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