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張大真人這位天下道教領(lǐng)袖的第一反應(yīng)是畏難退縮，老六登時面露鄙夷之色，幽幽道：

    “怪不得道教這個地頭蛇，讓個外來的佛教壓得抬不起頭呢。當(dāng)初鳩摩羅什他們難道就會說中國話么？要是也跟你這樣想，中國哪來的佛教？”

    “也是……”張懋丞訕訕道：“是貧道保守了?！?/br>
    “你也不用跟別人比，就想想你祖宗張魯張道陵他們，”朱楨沉聲道：“當(dāng)年五斗米道被正統(tǒng)視為異端，被朝廷視為仇寇，困難比你現(xiàn)在大一萬倍?？伤麄儏s排除萬難，積極傳教，一派勃勃生機(jī)，萬物競發(fā)的景象。你們這些不肖子孫難道不感到羞愧嗎？不應(yīng)該反思么？不想奮起直追么？！”

    “殿下教訓(xùn)的是。”張懋丞神情愈加羞愧道：“如今天師道教團(tuán)凋零，各地分壇各行其是，毫無進(jìn)取可言，真是愧對歷代天師啊?！?/br>
    “對吧?！敝鞓E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道：“本王雖然不懂道教，但知道一個組織，一旦停止進(jìn)取，開始固步自封吃老本，那就開始走下坡路了，被取而代之也就是早晚的事了?！?/br>
    “是是……”張懋丞連連點頭，在朝廷極力打壓正一道，扶植全真、武當(dāng)、玄武派等道家旁支的背景下，他可不敢把楚王這番話當(dāng)成閑扯淡。

    當(dāng)然，如今的大明朝，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敢把楚王殿下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所以要找回初心，重新出發(fā)，不斷進(jìn)取，這樣才能長盛不衰，再創(chuàng)輝煌啊?！崩狭憬o張大真人打雞血道：

    “任何宗教的初心，那就傳教。停下傳教就是自我閹割，所以找回你們的雄風(fēng)——傳教吧，真人！”

    “當(dāng)然，你們的顧慮也有道理，如今大明確實不適合傳教了。但格局要打開，視野要拓寬啊，真人！”老六有力的揮舞著手臂，聲音富有感染力道：

    “道教跟佛教在國內(nèi)卷了上千年，都已經(jīng)卷不動了，沒空間了懂不？所以要走出國門去，到番邦異域去。在那邊，你們有多少本事都能盡情施展出來，廣闊天地、大有可為啊，真人！”

    說著他使勁拍了拍張懋修的肩膀道：“而你，我的朋友，將成為張道陵之后，最偉大的天師！而不是讓正一道沒落的罪人……”

    張懋修被他一通忽悠，居然上了頭，怦然心動道：“殿下的建議，貧道會認(rèn)真考慮的?！?/br>
    天師道的土地都被沒收了，那么多教眾如何安置，就成了大問題。都是些袖手高坐、空口談玄慣了的貨，讓他們老老實實的把地賃回來耕種，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得給大小牛鼻子們找個生計。要是楚王殿下這個出國傳教能行得通，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

    “本王只想聽到‘是’或‘否’，不想聽到‘認(rèn)真考慮’。”楚王殿下卻蠻橫道。

    “這，殿下，茲事體大，還得從長計較啊……”張懋丞苦著臉，剛要講事實擺難處。

    卻聽老六幽幽道：“全真、武當(dāng)、玄武的掌門，可都不像你這么婆婆mama，人家一口就答應(yīng)了。”

    “是么……”張懋丞心說那不廢話么，他們都對正一道道教領(lǐng)袖的位子虎視眈眈，想要趁機(jī)取而代之，當(dāng)然你指哪打哪，唯恐不夠積極了。

    “而且天界寺那邊也很熱心，”老六尤嫌不夠，繼續(xù)刺激張大真人道：“宗泐和尚已經(jīng)答應(yīng)本王從全國選拔深諳佛法、熱心傳教的僧人，組成僧團(tuán)，出國傳教了……”

    “啊，真的？”張懋丞驚得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宅在府里這段時間，宗教界已經(jīng)都被老六調(diào)動起來了。

    其實老六又耍心眼了。全真、玄武等道教分支也好，大天界寺的宗泐和尚也罷，都是聽老六言之鑿鑿的說，張大真人已經(jīng)表態(tài)要親自率團(tuán)出國傳教，才不得不跟進(jìn)的……

    他們都對老六的說法深信不疑，因為張懋丞已經(jīng)被軟禁了快兩年。在他們看來，他為了換取自由，別說出國傳教了，就是把meimei給老六做小，他都干的出來。

    為了不讓正一道比下去，他們只能卷起來……

    老六是鼓勵他們卷的，不卷哪有動力可言。不過要把內(nèi)卷變成外卷。

    果然，聽老六說人家已經(jīng)率先卷起來了，張懋丞馬上不再猶豫了，立即表態(tài)加入道：“既然如此，我們正一道斷不能缺席??！”

    “這才對嘛?！崩狭澰S道：“沒這個擔(dān)當(dāng)勇氣，當(dāng)什么道教領(lǐng)袖？”

    “只是殿下，你打算讓我們?nèi)ツ膫鹘贪?？”張懋丞那叫一個無語，還不知道要去哪，就逼著人答應(yīng)，這楚王也太喜歡霸王硬上弓了吧。

    “安南?！崩狭愠谅暤溃骸澳沁吿柗Q天南小中華，上層皆識漢字，一應(yīng)典章制度，文化宗教無不出自我們……這好像是廢話，要不是‘大送’太慫，他們到現(xiàn)在還是我們的一部分，所以傳教難度不大。海外傳教第一站選在那里，正適合給你們積累經(jīng)驗。”

    “我們各家都去安南？”張懋丞心說那得卷成啥樣啊？

    “當(dāng)然不是?！敝鞓E搖頭道：“海外作戰(zhàn)，講的是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令行禁止。把你們兩家都塞到安南，看你們打架么？”

    “所以道教去安南，以你為首領(lǐng)?！崩狭又谅暤溃骸胺鸾虅t去占婆……對，就是去年那個害得朝中大員集體吃掛落的占婆。

    “他們那邊信的是上部佛教，屬于小乘。咱們的大乘佛教正好去比一比。孰優(yōu)孰劣，咱們拭目以待?！?/br>
    “當(dāng)然，你們也不能純傳教，要跟海政衙門的人配合著，弄清楚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朝局軍力，總之情報收集的越細(xì)越好。同時培植親華派，為天兵南下做準(zhǔn)備……”

    “朝廷要打安南？”張懋丞吃驚道：“不是說打云南么？”

    “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的?！敝鞓E淡淡道：“安南占城，自古以來都是我華夏領(lǐng)土，大明將其重新收歸版圖，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這很合理?！睆堩┶s忙搖頭。

    第七二八章 高手過招

    老六要佛道南下中南半島傳教，并非一時興起，而是謀劃已久的一步棋。

    他為總理海政衙門制定的十年戰(zhàn)略規(guī)劃名曰‘南洋攻略’，說白了就是先閩粵，后中南，而后控制整個南洋海域。

    雖然目前他的精力還被牽扯在國內(nèi)事務(wù)上，連閩粵沿海都沒搞掂，但不妨礙他為‘南洋攻略’提前布局。

    老六這個‘南洋攻略’，其實照搬未來永樂大帝的戰(zhàn)略路線。摸著四哥過河了屬于是。

    朱棣當(dāng)年的南洋戰(zhàn)略，便是水陸并舉，互為犄角。

    他派鄭和率艦隊掃蕩南洋海域的同時，又派遣張輔等率大軍征服了安南，使其重歸版圖，并設(shè)立交趾布政使司，進(jìn)行直接統(tǒng)治。

    永樂帝‘郡縣安南’的決策，并非有人所謂的好大喜功，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有著更深層次的戰(zhàn)略考量——

    因為將安南直接納入統(tǒng)治后，大明就可以有力的控制整個中南半島，繼而近可制占婆、暹羅、真臘諸國，遠(yuǎn)可控滿剌加及半島附近的蘇門答刺、舊港、瓜哇、渤泥等國。

    這樣與海上的無敵艦隊遙相呼應(yīng)，就可以將整個南洋牢牢掌控在手中。繼而為日后經(jīng)略西洋奠定基礎(chǔ)。

    完全版四哥的戰(zhàn)略眼光，那是歷史級別的，照方抓藥準(zhǔn)沒錯。

    既然如此，那提前搜集當(dāng)?shù)厍閳?，培養(yǎng)帶路黨就是基本cao作了。

    有道是‘指望破鞋扎爛了腳’，這些工作主要還是得靠市舶司的駐外人員來完成。朱楨要是指望這些不靠譜的禿驢牛鼻子，那真是想瞎了心。

    其實他要佛道兩教出海傳教的真正目的，就是讓他們……出海傳教的。

    跟早就過渡到以世俗皇權(quán)為核心來構(gòu)建國家的大明不同，這些南洋國家中，除了位于華夏文化圈的安南外，基本上還處在初級政教合一的階段。

    他們的國王根本無力組建有力政權(quán)，沒法以行政和軍事力量來統(tǒng)治自己的國家，只能借助佛教或者印度教的力量，來維系自己的統(tǒng)治。所以說在南洋，信仰即國家，一點都不夸張。

    這兩種宗教最大的特點是能安定人心，但最大的缺點也是過于安定人心，所以南洋大部分國家政權(quán)都極其拉胯，根本抵擋不住眼下剛剛傳入的天方教。

    用不了一百年的時間，天方教就將席卷整個南洋，把佛教印度教攆到犄角旮旯，獨自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直到再過一百年，更具侵略性的天主教到來……

    所以說誰控制了南洋的信仰，誰就能統(tǒng)治南洋。你不去積極爭奪，就只能看著別人反客為主，虎口奪食，讓南洋脫離中華文明圈。

    所以老六要逼著佛道兩教走出去，搶奪南洋的信眾。

    至于效果會如何，只能說，干就比不干強(qiáng)。干了才知道，有哪些問題和不足，才能有的放矢的去改進(jìn)加強(qiáng)……

    總之先走出第一步去再說吧。

    ……

    女人出門是最慢的，張尋真也不例外。

    好在老六今天特意早來，有的是耐心等她。

    跟張懋丞下達(dá)完任務(wù)，他又免費給張大真人支招道：

    “知道你們?yōu)樯陡偁幉贿^對門佛教不？”

    “這……”張懋丞當(dāng)然不能認(rèn)慫，但這就是事實?！暗钕掠泻胃咭?？”

    “因為人家修的是來世，你們修的卻是今生。來世不可察，今生卻可見啊，大真人……”老六終于看到張尋真姍姍來遲的身影，便丟下張大真人不管了。

    “來世不可察，今生卻可見。”張懋丞喃喃重復(fù)著這句話，竟愣怔在那里。

    那邊老六也有些愣怔了，只見精心打扮后的張尋真，愈加顯得超凡脫俗、仙氣飄飄，茶味更是清新怡人。真叫個——

    ‘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烏紗裹寒玉。飄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塵俗。’

    看到楚王兩眼發(fā)直的樣子，張尋真暗暗得意，不枉自己煞費苦心的拾掇這一番。

    “殿下，看什么這么出神？”她伸出纖白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把老六喚回神來。

    “哦?！崩狭茏匀坏木臀兆∷氖值溃骸爱?dāng)然是賞花賞月賞佳人了?！?/br>
    “咳咳……”一旁的張大真人差點沒被口水嗆死。

    過分了??！就算自己送妹保平安，至少也不能當(dāng)著自己的面，就直接動手動腳呀！

    張尋真趕緊抽回手，紅著臉道：“殿下請自重，這么多人看著呢?！?/br>
    “本王自重一百八，應(yīng)該沒有比我更重了的吧？”老六哈哈一笑道：“快走吧，別讓大哥久等?！?/br>
    張尋真點點頭，跟在老六身后出了正一觀，還不忘跟他保持距離。

    老六朝送到門口的張懋丞擺擺手道：“走了啊，張大真人。”

    說著掀開金輅的車簾，對張尋真做了個請上車的手勢。

    張尋真看看自己的轎子，遲疑一下，還是上了老六的車。

    張懋丞目送著楚王的金輅遠(yuǎn)去，鼻端不禁一陣酸澀。這就是自由的代價么？

    但也就酸了那么一會兒，他就又笑了。

    比起收獲來，這代價，劃算的很……

    ……

    那邊金輅上，張尋真坐在老六對面，嗔怪道：“你又當(dāng)眾輕薄我。”

    “哈哈，多這么來幾次，習(xí)慣就好了。”老六大笑兩聲，正色看著張尋真道：“我不能讓別人瞎猜咱倆的關(guān)系，所以得讓他們看明白……”

    “殿下還挺正大光明?！睆垖ふ鏌o語問道：“咱們什么關(guān)系？”

    “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崩狭槐菊?jīng)道。

    “你，整天就會輕薄我！”張尋真又羞又氣，但不能輸了陣仗，便淡淡一笑道：“不過無所謂了，方外之人，虛名于我如浮云。再說貧道不日便隨大哥回龍虎山了?！?/br>
    “哦……”老六果然笑容一滯道：“你也要回去嗎？”

    “這話多新鮮，我任務(wù)完成了，不回家去干什么？”張尋真幽幽一嘆，我見猶憐道：“留在南京舉目無親，還有壞小子變著法子欺負(fù)我。”

    “你不是有干娘么？”老六悶聲道。

    “干娘對我再好，我也得回自己家啊?！睆垖ふ姘选约杭摇齻€字，咬得很重。

    “也是，本王早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你哥，為了正一道。”老六自嘲一笑道：“既然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了，還留在京里干什么？”

    張尋真眼角閃過一抹笑意，卻不動聲色的點點頭道：“沒錯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