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著高級宦官的葵花胸背團領(lǐng)衫，頭戴烏紗帽，腰系犀角帶。

    哥幾個檢查一番，完好無損。

    “這都是死后給換上的?！崩纤暮V定道：“看不出啥來。”

    待老三完成畫影圖形，老六便吩咐進行第二步。

    “除去衣物，小心剪開。”

    老四自不消提，動手能力滿分。去年老五給兄弟們縫縫補補，也練出了裁剪的手藝，于是哥倆便拿著剪刀，小心剪開黃公公的衣物，將他的遺體徹底暴露出來。

    “尸表檢驗。”老六吩咐道。

    哥幾個便摸出老六給他們的放大鏡，開始湊近了黃公公的尸體，逐寸逐寸的檢查起來。

    臨行前，老六給哥哥們一人一片放大鏡，不是為了讓他們看螞蟻，而是接受上次差點因為點不著火，活活餓死的教訓，讓他們?nèi)』鹩玫摹?/br>
    沒想到這會兒用來驗尸了……

    林密不敢靠近，只敢遠遠看著，幾位殿下幾乎要趴在棺材上的畫面。心中暗呼變態(tài)，龍種果然不是人……

    ……

    別說，還真有發(fā)現(xiàn)。

    “死者左手，食指中指，指甲斷裂，指甲縫中還有殘留的絲線?！崩纤母呗晥蟾娴?。

    “死者右手中指無名指指甲斷裂，指甲縫中有黑色……血跡?！崩衔褰o出專業(yè)判定。

    老三快速在紙上記錄，老六仔細觀察黃公公的兩只手。老太監(jiān)來了高麗，不用伺候人，只用人伺候，所以指甲留得很長。

    “四根手指，指甲都是反向斷裂的?！崩狭a充道：“應當是抓損?！?/br>
    說著老六便仔細檢查起死者項下。雖然黃公公已經(jīng)成為干尸，但在放大鏡下，他脖頸間依稀可辨出布帶緊勒之痕跡。

    此外，在勒痕附近，還有幾道很明顯的抓痕，正好可以對上他手指的抓損。

    “他這是在緊抓繩索時，用力過猛，非但在脖子上留下抓痕，還把手指甲給抓折了。”老四沉聲道。

    “這分明是不想死啊，不像是萬念俱灰上吊的人?！崩先?。

    “沒錯，人的脖子一旦被吊起來，雙臂就抬不起來了。”老六點點頭道：“所以自縊是沒法自救的?！?/br>
    “嗯，只聽說投水自盡后，有后悔又游上岸的，從沒聽說上吊到一半，又后悔自己下來的。”老四點頭道。

    “那他這手指，和脖子上抓痕，明明就是在自救啊?！崩衔遴?。

    “但如果只是被人從背后勒住?！崩纤暮鋈晦D(zhuǎn)到老三身后，用抬棺材的繩索，箍住他的脖子。

    老三便兩手猛抓他的手臂……

    “這么說，黃公公不是自縊？而是被人從背后勒死的？”這下連老五都明白了。

    “快松開，三哥要翻白眼了?！崩狭s緊提醒四哥。

    第二八二章 危局

    朱楨很喜歡看何老師演的宋慈，托他所賜，老六還知道一個辨別死者是否自縊的法子——看繩痕是否八字不交。

    所謂‘八字不交’，是指自縊身亡者，上吊留下的繩跡形似‘八’字，但在腦后并沒有交匯。

    如果出現(xiàn)繩跡相交的痕跡，那么死者就并非自縊，而很可能是先被人勒死，然后再偽裝成吊死的。

    哥幾個按照老六所說，仔細看那黃公公的脖頸，發(fā)現(xiàn)有兩道勒痕。

    一道繞脖子一圈，且在腦后交匝，這應該是被人勒死時留下的勒痕。

    另一道則‘八字不交’，應當是被勒死后被吊起，偽裝成自縊留下的縊痕。

    而且在檢查‘八字不交’時，老五還發(fā)現(xiàn)黃公公腦后有骨折的跡象。

    他當游方郎中時，經(jīng)常給人和牲口看跌打損傷，所以一摸就知道，鈍器傷。

    于是哥幾個便能還原出黃公公遇害的情形了……

    “他先被兇手從背后偷襲，”這次輪到老三報復老四了，照他后腦勺就是一巴掌?！俺粤艘粣灩骱?，應該就暈過去了?！?/br>
    “然后兇手把布條繞過他的脖子，”老三又給老四套上繩索道：“準備把他偽裝成上吊。結(jié)果這時候，黃公公醒了，開始劇烈的掙扎?！?/br>
    老四抓著繩子拼命掙脫，老三手上使勁兒，那架勢好像恨不得真把他勒死。

    “老太監(jiān)能有多大勁兒？結(jié)果被兇手活活勒死，偽裝成上吊?！敝鞓E說完道：“三哥快松手，你又要把四哥勒死了?！?/br>
    “嘿嘿……”老三這才意猶未盡的松開繩索。

    看著老三老四脖子上的勒痕，林密暗暗咋舌，這哥倆多大仇多大恨啊，咋感覺來真的似的？

    ……

    待手下官兵重新合上棺材板，也可以蓋棺定論了。

    “黃公公就是被人害死的，然后偽裝成自縊?！敝鞓E沉聲道：“其實在死者剛剛遇害后，還有更多的跡象可以判斷出，他并非自縊而亡。哪怕是高麗的仵作，也能做出正確的判斷?！?/br>
    “沒錯……”老三點點頭道：“我們這些外行人都能發(fā)現(xiàn)的，仵作怎么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呢？”

    “你發(fā)現(xiàn)啥了？都是人老六發(fā)現(xiàn)的。”老四不屑的揉著脖子。

    “我們兄弟一體，他發(fā)現(xiàn)的就是我發(fā)現(xiàn)的?！崩先耦佇Φ溃骸皩Π?，老六？”

    “啊，對對對?！崩狭荒槦o所謂的嘆道：“現(xiàn)在麻煩大了，哥哥們?！?/br>
    “是啊?！崩先矓孔⌒θ莸溃骸八赖氖俏掖竺鞯氖拐?，高麗官方不可能不慎之又慎，如果他們心里沒鬼的話，一定會派出最精干的仵作驗尸，一定會發(fā)現(xiàn)黃公公之死，并不簡單。”

    “他們卻以自縊將黃公公草草下葬，顯然心里有鬼?！崩纤陌櫭嫉溃骸斑@么說來，黃太監(jiān)的隨從，也已經(jīng)兇多吉少了?！?/br>
    “那肯定的?！崩狭c頭道：“黃公公死前有過劇烈的掙扎，肯定身上帶傷，房間也會留下痕跡，他的隨從不可能看不出他死的蹊蹺。”

    “所以就被殺人滅口了？”林密臉色十分難看?！昂喼笔菃市牟】?！”

    “會是什么人干的？！”老二怒到不結(jié)巴了。

    “還能有誰？高麗王或者都堂宰相唄?！崩先渎暤溃骸皳Q了旁人，就算有這么大膽子，高麗王和都堂宰相，也不會冒著滅國的危險包庇兇手！當然，要是唯一的王子干的，也有可能會包庇。”

    “怎么可能？那高麗王唯一的兒子才十歲。所以還真就只有高麗王和都堂宰相有這個可能！”老四雙拳一擊，怒火中燒道：

    “他媽的，區(qū)區(qū)高麗，也敢屠我天朝使者？！”

    “高麗人可不老實啊?！崩狭鶇s依舊保持冷靜道：“這跟我們對他們的印象，也是一致的?？磥硭麄冎皇潜砻婀ы槪瑢崉t包藏禍心?！?/br>
    “幾位爺，咱們先說現(xiàn)在該咋辦吧？”林密苦笑道：“高麗君臣絕對不想讓這個秘密，傳到我大明去?，F(xiàn)在咱們大張旗鼓把棺材抬回來，他們做賊心虛，肯定猜到，我們要驗尸了。”

    “嗯，看昨天那金濤的反應，肯定心里有鬼。”蔡斌點頭道。

    “現(xiàn)在就算咱們矢口否認，他們也會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绷置苌袂槟氐膲旱吐曇舻溃骸澳銈冋f，他們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把我們也除掉。”

    “很有可能。”蔡斌深以為然的點頭道：“反正這里天高皇帝遠，還是他們的地盤，殺了又如何？”

    說著他就慌了神道：“這可如何是好啊？！”

    蔡斌身經(jīng)百戰(zhàn)，視死如歸，可他擔心這哥幾個的安危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九族就要跟自己泉下相見了。

    “蔡千戶，我知道你很慌，但你先別慌。”朱楨安撫他一句道：“我們好歹有五百精銳呢，他們要想吃掉我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br>
    “老六說的沒錯?！崩纤狞c頭道：“高麗人想硬來的話，必須得調(diào)動大軍圍剿才行，那樣動靜就大了?？刹粫駳⒑S公公和他十幾個隨從那么簡單?！?/br>
    “紙里包不住火，高麗君臣除非活膩了，否則不敢鋌而走險的。”老六給四哥捧哏道。

    “那我們趕緊走吧。”蔡斌提議道：“把這件事稟報皇上，請皇上決定怎么收拾高麗?！?/br>
    “怕是輕易走不了了?！崩狭鶇s搖搖頭道：“他們怎么敢讓我們把黃公公一行遇害的消息，傳回去呢？”

    有‘朝鮮殺漢使者，即時誅滅’的先例在，高麗君臣怎么可能冒這個險呢？肯定還是要把秘密保守到底的……

    “如果我們硬要走呢？”二哥不忿問道。

    “那他們會硬攔下的?！崩纤囊粨P眉道：“不過還沒查出兇手是誰呢，我也沒打算回去！”

    “沒錯，要是這么倉皇逃回去，我們就把大明的臉丟盡了！”到了正事兒上，老三大都會贊同老四道：

    “高麗人這些舉動太反常了。一定得搞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但他們眼下在開京人生地不熟，唯一的聯(lián)絡人也成了受害人。而且就他們那高人一頭的體格，而且還不會說高麗話，就是想出去打探消息都做不到……

    “金濤肯定知道不少東西?！崩狭谅暤溃骸斑€是得撬開他的嘴?！?/br>
    第二八三章 審訊

    跟大明不同，高麗的文官都是坐轎子的。當然，以開京的路況，坐轎子肯定比坐車的舒服。

    金濤金舍人坐在他的四抬大轎上，前頭有差役鳴鑼開道，后頭還有官差擎著‘回避’、‘肅靜’旗，還有鐵鏈、水火棍、黃傘，以及他的官銜牌。

    他的官銜牌足有六面之多，而且跟那些虛榮成性的高麗官員不同，金舍人的六面牌子，每一面都硬邦邦的。

    分別寫著‘門下舍人’、‘右司議’、‘乙科榜眼’、‘制科進士’及‘天朝敕授’、‘安丘縣丞’。

    前兩面是他現(xiàn)在的官銜。后四面則是他的出身，‘乙科榜眼’是說他在高麗中過榜眼。當然高麗的會試，也就相當于天朝的鄉(xiāng)試，所以也叫‘乙科’。但別的高麗進士，是不會將‘乙科’寫在官銜牌上的。

    起先金科也是不寫的，但后來他跟幾個高麗狀元鬧掰了，便在榜眼前添上‘乙科’二字，不是為了自謙，而是為了羞辱那幾個夜郎自大的所謂狀元。

    他之所以這樣實事求是，是因為他是高麗唯一一個大明進士。還是唯一一個被天朝皇上封過官職的高麗人。這些經(jīng)歷，都在后三塊牌子。

    最妙的是，他中進士后，天朝居然停了科舉。讓那幾個鉚足了勁兒，要去天朝也考個進士回來的‘狀元’，直接斷了念想。

    這份唯一性，一直是他平生最大之驕傲。大明自然也成了他的精神母國。

    但現(xiàn)在，精神母國成了他的煩惱之源……

    端坐在轎中的金舍人頂著一對黑眼圈，愁眉苦臉。

    他愁得徹夜未眠。

    昨晚離開迎賓館，金濤還沒顧上家去，就被李院君叫去府上了。

    詳細詢問過天朝使團上墳挖墳的經(jīng)過后，李院君吩咐他，一定要盯緊了那幫天朝人。要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真相，務必第一時間稟報，都堂會派兵包圍迎賓館，然后……

    “唉，真要走到這一步嗎？”金濤郁悶的嘆息一聲，雖然李院君沒說然后怎樣，但結(jié)局不言而喻。

    自己的光榮與驕傲，也會隨著天朝使團的覆滅，一起被葬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