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殺夜
江展?jié)窳芰茏运信榔?,嗆了好幾口水,拾起馬鞭猛抽馬背,破口大罵,“你個畜生,說好了裝瘋演一演便好,誰讓你咬我的?誰讓你咬我的!” 連抽幾下,江展被咬的手,登時腫紅起來。 紅馬皮厚身壯,抽了幾下鼻子,原地站著,幾下鞭子仿若蚊蠅繞身,順長馬尾擺幾下,低頭尋河邊鮮草食之。 隨行護衛(wèi)追上來,“殿下……殿下!” 江展扶著手臂痛嘶,靠坐在樹邊,臉色黑如炭。 “剛才我被馬甩奔,百姓可看見了?” 護衛(wèi)猶豫,“應(yīng)是都看見了……” “殿下若覺得難為情,我等尋回那些民眾,告知大家不要說出去,以防有損殿下臉面?!?/br> 江展瞪他一眼,“你倒是瞎聰明。誰說我難為情了。” 護衛(wèi)摸摸鼻子。 “扶我起來。找個大夫去府上給我看傷?!?/br> “喏?!?/br> 江展目的就是為了讓民眾看見,做他的見證人。 因為接下來幾天,淮安王都會在府中養(yǎng)傷,不曾外出。 ———— 陸玉近幾日忙于燕禮的籌備。 燕禮是為明君臣之義,一年一度君與臣舉行的宴飲,以宴賜臣為國所做貢獻。 常規(guī)來說禮宴籌辦有太常侍一力包攬,但今年是女帝漸步掌權(quán)第一年,女帝要陸玉親自掌手,與太常那邊聯(lián)合安排。 是以陸玉這兩天常進宮和女帝商量席宴布置,為方便陸玉日后進出宮,女帝還給陸玉安排了個給事中的銜稱,方便她隨時出入宮廷。 陸玉日暮自宮中而出,回到府上時,善舟已歇下,府內(nèi)上下安靜不少。陸玉進了書房,拿著一迭禮單,冷綰退下,去廚房給陸玉燒水。 禮單雜亂,陸玉初次管這種事,免不了頭腦混亂,一點點扒拉禮單,捋清流程。 燈花爆裂,噼啪作響。 室內(nèi)光線暗了暗,陸玉取下燈罩剪燭芯,燈火復(fù)亮。 書房不期然響起敲門聲。 “進?!?/br> 車輪滾在地上發(fā)出微小聲響。 “二哥?!?/br> 陸啟進門來,將厚厚一卷竹簡放在陸玉書案上,“這是既往燕禮記錄的公牘,你可做參考?!?/br> 陸玉展簡,眼色倏地明亮。 竹簡雖陳舊,但記錄詳實清晰,很是有價值。 “我自授太常丞一職,便有意學(xué)習(xí)收集禮儀祭祀相關(guān),想著日后好助太常卿。但陛下并沒打算真的讓我去做,我也算落個清閑。” 陸玉握了握手中竹簡,難掩神色低落。 陸啟不以為然,“你不必難過。我并不追逐官職權(quán)力。于我而言,都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已看開這些,你也不必替我淤積在心里?!?/br> 陸玉點點頭,燭火微晃,映照她疲憊眼眸。 陸啟嘆氣,“最累的還是你。多注意身體吧,眼窩都凹下去了?!?/br> “有嗎?”陸玉疑惑,拉出叁寸書架旁掛著的寶劍,以鋒面照之,看不出什么。 陸啟笑,“也就是你,寶劍還能有這般用處。” “對了,還沒問你,束脩禮上師者有說什么嗎。善舟放課回來很是緊張的樣子,問我你在不在府,我道你入宮去,她才松口氣。” 陸玉放下竹簡,“她這是怕我告狀呢?!?/br> 她一五一十將劉博士那日所說盡數(shù)告知陸啟。 陸啟聞言并不意外,“善舟別看人小嘴蜜,但行事頗為大膽,改日敲打敲打她,讓她收斂些,別鬧出大事。大嫂不怎么管她,飛煙也總是慣她,私下里不知道給善舟壓下多少事瞞著大嫂?!?/br> 可見,育兒自古以來皆是難題。 他滾著車輪后退幾步,“罷了,我也乏了,你也早些休歇。” 陸啟走后,陸玉尋了幾卷空白竹簡整理禮單,結(jié)束后放下筆,打了個哈欠。 更漏聲殘。 也不知現(xiàn)在幾更了。 冷綰來敲門,“家主,水燒好了,要洗嗎,我去準(zhǔn)備浴桶?!?/br> “好,弄完你就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br> 回房陸玉解下衣衫頭冠,直奔屏風(fēng)后浴桶。 熱水蒸騰,暖意襲身,總算驅(qū)散大半疲倦。 頭靠著浴桶壁,陸玉險些睡著。鼻尖上水珠滴落到唇角,陸玉方才清醒。披了薄衫出水,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濕漉漉腳印。 夜里風(fēng)起。敲打綺窗紗幌。 陸玉扶住窗欞準(zhǔn)備關(guān)窗,忽感窗外院中梨花樹頭似有聳動颯颯。 她微探了身子仰頭去看,梨枝微微抖動,無甚怪異。 叁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弦月光輝,朦朦如霜。 若不是自己太疲憊又有公事在身的話,今夜這樣好的月色,她大概會在院中飲酒賞月。 陸玉呼出一口氣,關(guān)閉軒榥。 身上殘水擦干,陸玉在屏風(fēng)后換上平日休寢的睡袍,剛一出來,臥房燈滅。 半卷明,半卷暗。 陸玉心中奇怪,明明剛關(guān)了窗戶,無風(fēng)怎會燈滅? 心中無端怪異,警覺心起。 陸玉沒有立時去點燈,后退幾步,手握上角落里蘭锜上的長劍。 半明半暗中,有人輕笑。 “呵……好生謹(jǐn)慎?!?/br> 陸玉緊聲,“誰!”悄然將自己衣衫扎緊。 他只出了一聲,陸玉心頭混亂一時辯不出是誰的聲音,只覺莫名熟悉。 燈燭殘煙在夜中縹緲,無形殺意流竄。 陸玉繃緊了身體。 敵在明,她在暗,瞬息之間爆發(fā)—— “當(dāng)啷……”她拔劍,卻因劍長不能在狹室舒展,被對方搏得先機,打落寒鋒,陸玉低身滾落地面,于案幾下摸出短匕,來人當(dāng)頭劍劈,陸玉靈活用匕首格擋,翻身,拉開距離。 她突然意識到,“你是江展?” 對她有潑天恨意的,有且只有江展。 江展撫著劍鋒笑意盈盈,“好久不見?!?/br> “嗤——”火石點燃的聲音,江展點了一盞燈,昏暗臥房終于有了微光。 他身著窄袖夜行衣,一身輕裝。 陸玉握緊了匕首,“你要殺我?” 江展一雙笑眼下無盡涼意,“噓,小聲些?!?/br> “我會讓你走得痛快?!?/br> 他挾千鈞之勢而來,只求速戰(zhàn)速決,常年行軍打仗的人力量渾厚。陸玉薄衫下是赤裸軀體,不敢大開大合,處處受制,不占優(yōu)勢。她張口欲呼,江展已掐住她喉嚨,閃到她身后,反制住她的臂膀和頸項。 寒刃橫于喉,殘光下,爍光凜凜。 “陸玉,你有什么遺言就下去說吧。這次我不想聽了?!彼麢M刃欲割斷她的喉嚨—— “且慢!難道你不想知道你爹被誰害了!” 喉珠被狠狠掐住,陸玉竭力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喉如灼燒一般疼痛。 江展微停,目色狠戾,“還能是誰,誣陷我爹告發(fā)我爹的不正是你?” 陸玉感受到他掐住她喉的手略松了松。 陸玉急速起伏著胸膛,“你爹若是清白又怎會被查出證據(jù)?” 江展手又愈發(fā)緊了緊,“你在挑釁我?你想說我爹是自作自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想害人可以找出一萬個理由?!?/br> “我不過是替女帝行事罷了?;窗餐踹@些年收了不少賄賂還私自賣官,不信你可以去查府上的賬目流水。皆是鐵證。若是這些便罷,這種事不止你爹一人。不觸及根本,睜一只眼閉一只便可。” “可他受人蠱惑囤積兵甲。什么性質(zhì)你心里清楚。女帝本想敲打淮安王,讓他抖出背后之人?!?/br> 她頓了頓,“你爹自裁,在我們意料之外。” 當(dāng)時江展得知江景造反的第一反應(yīng)是污蔑。 知父莫若子。江景是沒有理由造反的。那時江展只以為是女帝陸玉等人胡亂安了罪名迫使江景伏誅,逼死了父親。 江展瞇了瞇眼。 深夜朦朧的火光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陸玉一時難料江展心中所想。他呼吸平穩(wěn),殺意似乎逐漸褪去。 幽香彌漫,鼻尖竄涌著沐浴后的淡香。 江展湊近陸玉脖頸間輕嗅,有些愣愣道,“好香?!?/br> 身前身軀軟而薄濕,江展一手捏了捏陸玉臂膀,陸玉頭皮一麻,繃緊身體。 江展冷哼,“到底是身嬌rou貴之人,身子這樣軟薄。”他心頭怪異直覺纏繞,但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 “不過……”他猛然拉緊陸玉雙臂,讓其更加貼近他的胸口,“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你如何證明你所說是真的?” “你今日殺了我也無用,真正幕后之人反而樂得逍遙。況且你就算殺了我,也不能全身而退。我死,陸王府會不計一切代價追殺你。你并非一無所有之人。一無所有才是真正的一往無懼。” 她道,“前幾日我在學(xué)宮見到了令弟,他很是熱情,與我打招呼?!?/br> 江展手掌握住陸玉脖頸,緩緩摩挲,感受她脖頸上凸起的細(xì)小筋脈和血管,“你在威脅我?” 陸玉不再言語。是非利弊上,江展不是糊涂人,他很清楚。多言無意義。 江展在猶豫。 囤積兵甲一事卻有怪異。到底是誰蠱惑了父親? 他保持著在她身后挾制的動作。室內(nèi)寂靜,落針可聞。 陸玉鼻息間淡淡嗅到清藥的味道。在她鼻下,很近的位置。 她忽然意識到什么,趁江展松神的功夫,猛擊他掐住她脖子的手,江展果然悶哼一聲,松了勁道,陸玉看準(zhǔn)時機反制,閃電般撈起地上的匕首,挾著他那只受傷的手將江展死死壓在矮幾上。整個人幾乎騎在江展背上。 矮幾在地面滑動摩擦,弄出好大聲響,陸玉腳踩住江展一只手臂,掰住他另一只手臂鉗在他后背上,匕首尖端抵在江展手腕上,直接毫不留情扎入,“嗤——”血rou淹沒尖首,捅透腕身,幾乎觸及他的背。 “再動?再動就卸你一只手?!彼荛_要害,江展手臂不能動,否則利刃割及經(jīng)脈血管,這只手便廢了。 江展臉貼在案幾面上,定定笑了。 手腕上鮮血流出,順著腕圍浸染他后背衣衫布料,溫?zé)狃つ仭?/br> 痛楚渾不在意,也沒有被反制后的怒氣,反而是殺意被燃燒后的灼灼興奮?!澳阋澄遥亢冒?。” 他低低笑著,笑得讓人驚心。半是瘋癲,半是喜悅。即便是瘋子,在劣勢局面在面對死亡殺戮時也應(yīng)有懼意。他完全不怕。 陸玉腳下踩緊他的手臂,“你來殺我,連謀劃都懶得謀劃。該說你是蠢,還是太過狂妄?” 江展只是笑,笑聲透過胸腔沉沉震動。陸玉騎在他背上,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身體的震動。 方才一番震蕩,引得府內(nèi)起夜服侍的家仆注意。 有家仆提燈前來敲門,“家主,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室內(nèi)微光搖曳,室外看不清內(nèi)里人影。 陸玉低眸,輕聲道,“江展,你說,我要讓他進來嗎?” “讓所有人都知道,淮安王悖令入長安,半夜行刺朝廷命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