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謝折風(fēng)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動。

    他破入大成期立道之后，劍法造詣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雪蓮劍紋若隱若現(xiàn)，有將成之勢。

    師門長輩都說，南鶴劍尊的小弟子，當(dāng)真是無情道的不二天驕。

    他在瑯風(fēng)城時，瑯風(fēng)城的修士喊他“小謝公子”。來了落月峰后，師門年長者喊他“小謝師侄”“小謝師弟”。

    年年歲歲這般下去，謝折風(fēng)修為越來越高，出寒劍出則霜雪落，劍名成了他的名號，落月峰的弟子還有秦微戚循之流漸漸喊他“謝出寒”。就連師兄，有時也會和他說：“師弟如今……是越來越像師尊了?！?/br>
    這樣的他。

    這樣一個不論如何都會入無情而無悔的他，居然動了私情。

    那時南鶴未死，眾仙尚未隕落，亂世雖久，但天塌下來壓不到謝折風(fēng)和安無雪的身上。

    他們就算是天下第一劍的弟子，說到底也只是個弟子，身上背著的，并不是天下之責(zé)。

    破道也好，重修也罷，似乎并不是什么無法承受的結(jié)果。

    謝折風(fēng)不知曉無情咒早已埋藏在自己識海之中，不記得少年之時的翩然心動。

    他以為那是他初次動心。

    他在安無雪常常練劍的那片竹林里，看著師兄留下的道道劍痕，足足思慮了一夜。

    ——若是為心中之情破道，也并無不可。

    他的師兄如清風(fēng)明月，晴空舒云，配得起世間一切。

    不過是為了安無雪破道重修而已，他并不介意。

    謝折風(fēng)想通之時，正值東方日升而起，天光越過連綿成片的竹葉，落下細碎剪影。

    安無雪手持春華緩步而來，瞧見他坐在竹下長石之上。

    “師弟？”他輕輕喊了一聲，“你今日來得如此早？”

    謝折風(fēng)一個恍神。

    “師弟？……你是在想什么嗎？”

    想什么？

    謝折風(fēng)忘了。

    他好像是在此處思悟道心。

    如今他心中并無繁蕪，應(yīng)當(dāng)是想通了。

    他搖頭道：“沒什么。今日師兄想練哪一套劍法？”

    “……”

    ……

    在那之后，謝折風(fēng)時常經(jīng)歷那日清晨竹林的時刻。

    他每每心動，卻總會忘卻，思來想去一整日，最終心頭掛念的只有劍法、修行。

    有時他是在竹林中靜坐，有時是和師兄對弈，下著棋下著棋，他想明白了，卻也忘干凈了。

    他從大成期到渡劫期，短短時光中，只余下和安無雪之間無足輕重的回憶。

    他以前其實不明白師兄有時為何會露出失望落寞的神色。

    他覺得師兄是極好的。安無雪往后必然會是落月峰人人敬仰的首座大弟子，若是得證仙途，或許還會成為統(tǒng)御兩界四海的劍尊，而他是安無雪的師弟，他會同安無雪一起斬妖除魔、匡扶亂世。

    世間雖亂，落月的年華卻并不枯燥。

    師兄在落寞什么呢？

    ……

    他的洞府定在了人跡罕至，終年冰寒的浮空島之上。

    安無雪站在霜海門前，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他。

    青年回眸一瞬，發(fā)梢順著霜海的霜雪流風(fēng)而動，如春風(fēng)落冰河，吹拂了他的心。

    他假意責(zé)怪他：“師弟讓我好等，此地風(fēng)雪重，你再沒出來，我可要掛一身霜雪離去了。”

    安無雪是笑著的。

    可謝折風(fēng)卻還是頗為愧疚。

    怎么能讓師兄等這么久？

    他不在門前掛魂鈴，是因為他獨來獨往慣了，卻忘了會有自己閉關(guān)無法接傳音之時，會讓師兄久等。

    他說：“下次不會了?！?/br>
    于是他在霜海門前掛了個魂鈴。

    那魂鈴被他特意下了禁制，只認安無雪神魂氣息，落月峰上下弟子，無人能敲響。

    但他沒告訴師兄。

    就好似這份特殊告知師兄，就會將什么他隱藏了許久的連他自己都忘卻的東西，在師兄面前攤開。

    后來安無雪回回來霜海，都會敲響那枚魂鈴。

    謝折風(fēng)不論在干什么，總會第一時間前去迎客。

    時間久了，有一回安無雪打趣道：“師弟住得離我這般遠，每回找你都麻煩。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尋個寶地，把我的洞府搬過來，如何？”

    謝折風(fēng)心尖一跳。

    似是有什么暖流淌過心頭。

    好。

    他想說。

    可他神思一晃——他剛剛想說什么？

    “師弟？師弟？”傳音那邊的安無雪喊他，“不行就算了?！?/br>
    師兄的嗓音總是溫柔平和的，從未強求過什么。

    可是……不行嗎？

    謝折風(fēng)雙唇微動，想說什么，卻又不知自己要說什么。

    師兄分明剛剛都說算了，聽著他這邊的沉默，又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真的不行嗎？”

    當(dāng)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么？

    傳音斷了。

    謝折風(fēng)又忘了。

    ……

    世人都說無情道走的是無怨無悔的荊棘路，謝折風(fēng)倒沒什么感覺。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遠只是待在終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無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獨愛孤苦。

    此道見眾生而無偏私，謝折風(fēng)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為何，偶爾同安無雪相處，心中總會冒出一道又一道的聲音。

    “你動心了?！?/br>
    “你喜歡他。”

    “你道心不穩(wěn)，何不棄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謝折風(fēng)只當(dāng)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須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還不嚴重，他還能輕易斬滅。

    千錘百煉之下，謝折風(fēng)不但沒有被“妄念”阻礙修行，反倒修出了連落月峰都萬年不曾得見的劍紋。

    劍紋初次顯于戰(zhàn)時，謝折風(fēng)同大魔交戰(zhàn)，最終以出寒劍斬滅對方生機，得悟無上劍道，顯化劍紋于眉心。

    剛剛同濁仙交戰(zhàn)完的南鶴落于他的面前，看著他眉心閃動的雪蓮。

    他的師尊似是嘆了口氣，絲毫沒有瞧見劍紋的喜意。

    南鶴從來無悲無喜，悲憫的只有蒼生。

    ……師尊是在悲憫他？

    謝折風(fēng)聽到南鶴說：“……怎么偏偏就是你？”

    這句話，謝折風(fēng)當(dāng)時沒聽懂。

    直至南鶴隕落，諸仙祭陣，兩界四海突然再無長生仙，仙禍末期渡劫期仙修與大魔爭斗，紛亂到了極致。

    南鶴隕落前，從一眾仙禍時期都足以鎮(zhèn)守四方的渡劫巔峰仙修之中，甚至越過了他的師兄，定了謝折風(fēng)繼任仙尊之位，將落月峰大權(quán)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劍尊，皆是舉世無雙的劍仙。

    此位在誰身上，便代表著南鶴劍尊眼中，誰會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時謝折風(fēng)心魔漸重，常常午夜夢回，夢中總有師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著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該動情。

    也分明不記得自己究竟為何動情，又何時動情。

    可他就是動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