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上官了了等了片刻，沒有等來安無雪驚訝之言。

    她嘆氣道：“當(dāng)年四海尚亂，你我奔波于北冥劍陣之事，總是你在安排，我在聽。我以為這么多年過去，我總該能幫你安排好一切……沒想到，我的打算，你早已清楚?！?/br>
    安無雪平靜道：“正是因為相信上官城主的能力，劍陣之中，你散盡修為之時，我便明白，你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想到后手了?！?/br>
    北冥這樣一個仙道昌盛之地，上官了了若是破道重修，必然無法統(tǒng)率北冥數(shù)不盡的仙門和氏族。

    而新的城主，不僅需要對劍陣了如指掌、能夠得心應(yīng)手地用劍陣守護(hù)北冥，還需要有一定的修為。

    渡劫巔峰鳳毛麟角，渡劫后期便夠用了。

    此人若是無牽無掛更好。北冥各仙門之間都各有齟齬和勾連，不論從哪家選個高手出來，都必然會有不同的聲音，還會導(dǎo)致北冥局勢顛覆。

    最重要的一點(diǎn)是——他們并不清楚主導(dǎo)禍?zhǔn)轮耸欠癫厣碛谙砷T氏族之中，若是從中選人，運(yùn)氣“好”選到禍主，將陣主之權(quán)給了那人，那可真是將兩界安危雙手奉上了。

    那還剩誰最合適？

    自然是已經(jīng)脫離曲氏，這么多年都不曾回北冥不可能是此局主導(dǎo)者的裴千。

    裴千看他們兩人就這樣一來一回，仿佛在談?wù)撌裁窗迳厢斸數(shù)氖虑?，他幽怨道：“我可以拒絕嗎？”

    安無雪說：“可以?！?/br>
    裴千正待順坡下驢，上官了了便說：“除了你之外，我確實還有一個人選。”

    那豈不是更好？

    裴千配合道：“那另外一位道友必然是個殺伐決斷的天驕，霽月光風(fēng)的正經(jīng)人。不知是哪位道友有此殊榮，等到城主交接完畢，我必然帶上一份厚禮前往拜謁！”

    上官了了說：“曲忌之?！?/br>
    “好，我恭祝這位曲道——啊呸！”

    裴千猛地一頓，臉都擰在了一起，“怎么是他??？”

    安無雪這時才說：“曲小仙師確實也可行，雖然他是曲家人，但他這一回同曲問心決裂，帶頭整肅曲氏，不太可能和魔修禍亂有關(guān)。他還出身陣道世家，是北冥皆知的陣道天才，接管北冥劍陣定然得心應(yīng)手。

    “可若是曲小仙師當(dāng)了城主，北冥劍陣自此會聽他的不說，北冥無數(shù)仙修都唯他馬首是瞻?！?/br>
    “以北冥的實力，要在兩界四海找人，或是強(qiáng)求什么，應(yīng)當(dāng)不難。屆時曲小仙師是四十九城共主，做一些滿足私心無礙兩界的事情，別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管的?！?/br>
    裴千神情垮得越來越厲害，仿佛已經(jīng)預(yù)見曲忌之登位之后的可怕。

    安無雪剛說完，裴千一改方才的抗拒之色，撩起袖子，道：“上官城主，我覺得，我這個人還是挺可靠的，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吧?！?/br>
    上官了了：“……”

    她點(diǎn)頭，“你若是愿意，我自然不會考慮別的人選?！?/br>
    安無雪笑了一聲。

    他這一笑，上官了了怔了怔——她很久沒有聽到安無雪這樣的笑聲了。

    從千年前上官然一事之后，他們二人算是決裂，她便再也沒有和安無雪有現(xiàn)在這般的時刻。

    兄長剛才狡黠的調(diào)侃勸誘也好，還是現(xiàn)在被逗笑出聲，都是因為在場的另一人，和她……毫無干系。

    “兄長……”

    “時候不早了！”裴千趕忙說，“第一城不小，我要把那些靈囊都送到還得費(fèi)一番功夫，我就先走了。兩位聊……”

    他趕忙往院外走，卻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一進(jìn)來就被你連著坑，我差點(diǎn)忘了！我……我想著你睡了幾天，也許口中會覺得寡淡，給你帶了點(diǎn)吃食?！?/br>
    裴千從自己的靈囊中掏出了一盤被靈力包裹保護(hù)著的冰糕，放在石桌上，這才一溜煙跑了。

    安無雪看著那冰糕，伸手，抓起一個啃了一口。

    熟悉的味道。

    冰糕是瑯風(fēng)城人愛吃之物，北冥并不常見。

    但裴千先前在瑯風(fēng)城住過一段時間，會帶冰糕給他，似乎也說得通。

    那人連這點(diǎn)細(xì)枝末節(jié)都思慮到，生怕他認(rèn)出來，卻忘了——或是想不到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

    當(dāng)年他最愛吃的便是謝折風(fēng)親手做的冰糕，怎么可能不識得這個味道呢？

    他還以為這人昨晚走了之后消停了。

    沒想到出寒仙尊帶著落月弟子善后北冥事宜時，居然還偷偷跑去做了冰糕，讓裴千找個借口送來。

    他看著手中那被自己啃了一口的糕點(diǎn)，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放下，接著啃了下一口。

    上官了了在一旁，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安無雪的動靜。

    她躊躇道：“……宿公子？”

    安無雪轉(zhuǎn)過頭：“城主還有什么事嗎？”

    “謝出寒說，你也是一無所知地在落月峰中醒來。在此之前，你的殘魂都在荊棘川，那千年來，你……可還好？”

    安無雪吃著冰糕，徹底咽下一塊后，才說：“你這問題好生奇怪——問一個死人好不好？別人一縷殘魂是什么樣的，我自然也是什么樣的?！?/br>
    上官了了露出心疼之色。

    生前眾叛親離，孤苦無依的一縷殘魂就這樣飄蕩千年，能有多好呢？

    “這里你住著可還舒心？我當(dāng)年雖……雖然十分糊涂，”她小心翼翼地說，“但并未動過此地，以靈力封存著滿院的梅花樹。你在落月峰隕落的消息傳來，我在院外站了很久，我現(xiàn)在才明白，我當(dāng)時或許是想再見到你的……”

    “阿雪，我已知道你當(dāng)年用心之良苦，誤會已消，我們當(dāng)真不能再同從前那樣嗎？我永遠(yuǎn)當(dāng)你是我的兄長，我會盡我所能償我之過錯。”

    她越說越情急，嗓音竟是啞了下來，帶了些許哽咽。

    “此后年歲還長，我可以重修立道，可以護(hù)著你，再也不用兄長為我cao心了?！?/br>
    安無雪動作一頓。

    他本來剛拿起下一塊冰糕，此刻卻又放下了。

    他說：“城主在觀葉陣中，遇到了很多往事吧。”

    他突然提起觀葉陣，好似和他們此刻所談并無關(guān)系，上官了了一時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安無雪接著說：“我也看了很多千年以來的北冥，還見到了五百年前的你?！?/br>
    上官了了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你見到我，問我為什么要那么做。我和你說對不起，你拔劍而出，劍鋒橫在我的咽喉前?！?/br>
    “阿雪——！”

    “我知道幻境里的你沒有殺我的意思，只是想對我撒氣。但是，你看，了了，如果安無雪不是在你知道真相后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我之間是另一個光景?！?/br>
    他招呼困困趴上桌，也喂困困吃了幾口冰糕，閑話家常般說：“我其實一直都不明白你們?yōu)槭裁磿牖氐綇那啊Ｖx折風(fēng)……”

    他一頓。

    他想到無情咒。

    罷了，不提謝折風(fēng)。

    “秦微是這樣，戚循是這樣，你也是這樣?？赡銈兒蠡?，想的都是解除誤會抵消虧欠，這樣便可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但我……”

    他嘲弄般笑了，“我不是賭氣離去千年，我是真的死了。我如果沒有這一次重來的機(jī)會，也許只會是誤入歧途的魔修，直至這世間都沒人記得安無雪這三個字，也不會有所改變。或者像我在五百年前的幻境中見到的你那樣，若我沒有帶著證據(jù)和真相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和秦微都只會質(zhì)問我怎么敢出現(xiàn)?！?/br>
    上官了了已經(jīng)完全僵立在一旁。

    “憑什么呢？”安無雪突然問。

    他終于將這些壓在心底的話說出口。

    “明明我死了，諸位是覺得我罪有應(yīng)得也好，后悔愧疚也罷，都是你們的事情，已經(jīng)改變不了什么。你們終究無法對著個死人尋求所謂的原諒。可我活著，反倒要面對你們的那些賠罪和道謝，反而要承載你們想要回到當(dāng)年的期望?！?/br>
    “我沒死，我重活一次，分明是我自己的機(jī)會，怎么到了最后，成了你們的機(jī)會。”

    他坐在石桌旁，抬眸望著綻開的紅梅，看也沒看上官了了一眼。

    寂靜無聲中，他抬手接住了幾片被風(fēng)吹落的花瓣。

    他又抬手一揮，讓那些落花隨風(fēng)而去。

    “憑什么呢？”他又問。不是質(zhì)問，只是闡述。

    他的語氣不帶喜怒，嗓音裹著一如既往的暖，平靜而和順。

    可對上官了了而言，已是無可辯駁的鋒銳。

    她哭著喊他：“阿雪……”

    安無雪無言。

    良久。

    上官了了終是明白——覆水難收、破鏡難圓。

    她悄然從靈囊中拿出了一件縫了皮毛的絨衣，將其擺在那盤冰糕旁。

    她說：“……這是極北境的狐族毛發(fā)做的衣裳。當(dāng)年……你從蒼古塔出來后，我聽戚循說你得了畏寒的毛病。極北境的狐族就生活在蒼古樹下，皮毛是天賜的御寒之物，我用靈石換來它們攢下的毛發(fā)，做了這一件可抵御些許寒涼的外袍?！?/br>
    “那年你生辰，我?guī)е@件外袍去了落月峰下，想贈你此物。但我猶豫許久，還是回了北冥……”

    她那時，還是怨安無雪的。

    于是不論是安無雪常住的這小院，還是她做的這一身絨衣，最終都被塵封千年。

    如今她想送，可安無雪連身骨都不是當(dāng)年那副。

    絨衣已經(jīng)無用了。

    但她還是拿了出來。

    “千年前該送的生辰禮，遲了再久也該送出去。今天是你難得重來的生辰，我就不在這惹你煩心了?！?/br>
    “過幾日我將劍陣陣主之權(quán)和城主一位交給裴千，助謝出寒和兄長尋出禍?zhǔn)戮€索后，便會離開北冥，重修尋道?！?/br>
    上官了了抱劍作揖，對他行了大禮。

    “我確實不該奢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你能開心喜樂，隨心所欲。兩界之事，你想管，我們會傾力助你。你不想管，天塌下來自有謝出寒和我們頂著?！?/br>
    “阿雪，若誰又欺負(fù)你了，你不必費(fèi)心應(yīng)對，只需往我們身后一躲就好?！?/br>
    “宿公子，保重，告辭。”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