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在兩界已經(jīng)樹敵不少，修士里對他不滿的人許多，也有人說他做事太絕、殺孽太深。

    這些寒?；ㄖ?，有多少是帶著誠心，又有多少只是沖著他的修為、沖著他落月峰首座的身份而落下？

    他淺淺一笑，無聲拒絕。

    寒桑花剛被摘下，花瓣之上還結(jié)著寒冰。

    這靈花常年覆著霜雪，摘下之后也不會凋零，因此被北冥人當(dāng)做情愛之物，寓意永不更改。

    安無雪身邊的寒?；ㄔ蕉言蕉?，上官然在一旁說：“首座真受姑娘喜歡，怎么這么多寒?；ǎ灰娛鬃捌鹨欢?？”

    安無雪抬眸，目光穿過篝火，看著手持出寒劍，正在聽著修士稟報北冥情形的謝折風(fēng)。

    師弟的神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其余修士盡皆莊肅拘謹(jǐn)，說話都格外小聲，像是怕出寒劍一個不留神便拿走他們的性命。

    可他卻直視著那人，徐徐道：“我最喜歡的花是歸絮海的雪蓮?？上?，摘不到了?！?/br>
    “摘不到？是因為歸絮海的罡風(fēng)嗎？首座的修為還會怕雪妖與罡風(fēng)？”

    安無雪莞爾，不答，轉(zhuǎn)而道：“你這些年流落在外，倒是吃苦了。我把了了當(dāng)meimei，你是了了的弟弟，便也是我的弟弟，可以把我當(dāng)兄長，往后諸事，我能照拂你的，也會盡量照拂。”

    那晚的篝火暖了微涼的北冥，上官了了叮囑著上官然往后該如何行事，笑得很是開心。

    安無雪想，北冥仙君臨死前的詛咒終究只是個詛咒。

    上官了了如今統(tǒng)御北冥，修為高絕，又尋回了世間唯一的至親。待到劍陣落下，謝折風(fēng)登仙，四海清平，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那晚之后，觀葉陣幻境之中的時間開始飛速流轉(zhuǎn)了起來。

    幻境是根據(jù)上官了了心中所想的因果出現(xiàn)的，那便只會有和上官然有關(guān)的一切，其他都是眨眼而過的浮光掠影。

    真實的上官了了站在安無雪身前，用靈力掩蓋著他們二人的氣息，看著那些往事在眼前走過。

    她一言不發(fā)，安無雪站在她的身后，不知她在想什么。

    謝折風(fēng)給他們發(fā)來傳音，說那拿著引信在陣中來回的人一直在進(jìn)出此間幻境，他必須保證沒有真實之人影響這個死門，暫時無法回來。

    安無雪眼看幻境中的時間飛速而過，過往中的他們已經(jīng)尋出布陣之法，在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劍陣，以此支撐主劍陣。

    上官然在上官了了和安無雪的傾力扶持之下，破入渡劫期。

    上官了了仍然一言不發(fā)地“看”著。

    眼看就要來到冥海鮫族異動的時間。

    他不想同上官了了一道“重溫”往事，還是開口道：“城主，過往若是太過難捱，不如交給我吧。城主可以去別處尋一尋陣眼線索，我盯著第一城的往事，有異動再傳音于你?！?/br>
    上官了了頭也沒回，緩緩道：“我們初見你就將養(yǎng)魂樹葉贈我，如今還怕我深陷往事，你對我如此，倒真是像他……”

    “我們之間是有什么我不記得的因果嗎？”

    安無雪眼皮一跳。

    他神色微變，嗓音卻不疾不徐：“我先前說過了，我只是仰慕欽佩城主仙禍之時大義滅親之舉，救了北冥數(shù)不盡的生靈?！?/br>
    此言非虛。

    他已經(jīng)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哪來什么因果呢？

    他覺得抱歉，是覺得對不起南鶴囑托他因兩界之恩照顧好上官了了，沒能將上官然一事處理妥當(dāng)。

    而他對上官了了說的這些，贈葉也好，此刻替她看護(hù)過去也罷，不是因為這是上官了了，也只是因為當(dāng)年她自剜雙目救了北冥也救了兩界的情。

    凡人都知道人死如燈滅，再大的恩仇都不得不銷，何來的因果？

    “城主想多了，”他最后道，“我們只是陌路擦肩——萍水相逢?！?/br>
    第89章

    上官了了呆了呆。

    千年以來，兩界除了謝折風(fēng)，無人能下她的面子。

    她許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待到幻境里的時光又掠過一段時間，她才斂下驚詫之情，輕笑一聲：“你說得如此坦然，我倒不好說什么了?！?/br>
    安無雪沒接話。

    他根本沒有聽上官了了說了什么。

    他正在觀察著幻境中的時間流動，看著一千年前的他和上官了了還有上官然，時不時還會瞧見謝折風(fēng)和戚循來第一城找他時一閃而過的身影。

    現(xiàn)在幻境里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是上官了了尋回上官然之后很久了。

    一千年前，安無雪嘗試布陣兩次都失敗之后，確信必須在北冥其余四十八城都立下分劍陣，方能支撐第一城的北冥劍。

    事關(guān)重大，戚循也被他拉來北冥相幫，他們幾人和北冥落月的仙修高手奔波于四十九城之中，終于布下了四十八個分劍陣，再次回到第一城，要將這些分劍陣同主劍陣關(guān)聯(lián)上。

    上官然修為在仙禍之時算不上高，一直留在第一城。

    安無雪有時回第一城辦事，也會去問問上官然的近況。

    上官然回來得太突然，又太巧，他高興之余，依然留了個心眼。有時他會問問上官然失憶流浪時的經(jīng)歷，問他去過哪里，見過什么人。

    上官然說得頭頭是道，細(xì)節(jié)富足，他因此暫時放下心來。

    久而久之，第一城的仙修說，城主的弟弟性情隨和，個性頗為活潑，見著誰都是笑吟吟的，好像永遠(yuǎn)不會生氣。

    不僅如此，他還勤于修道，除了上官了了會教他練劍，他還會經(jīng)常討教其余仙修高手。

    安無雪也時常指點他。

    一來二去，有一回安無雪回第一城同戚循商定主劍陣的落陣之日，上官然來找他。

    上官然問他：“我看首座和jiejie日日疲于四海萬劍陣，我如今也算個渡劫期，劍陣一事，首座可以也讓我參與其中嗎？我想幫上北冥和jiejie。”

    安無雪不假思索道：“你有此心便是好的，但眼下是布陣關(guān)頭，第一城外伺機(jī)而動的大魔都有雙手之?dāng)?shù)，劍陣落下那日必然又是一場惡戰(zhàn)。你jiejie憂心你，還是不要涉險為好?！?/br>
    他拒絕，一來是說出來的理由，二是因為上官然失散太多年，又說自己失憶了，不論如何，終究是說不出失散那些年的底細(xì)。

    四海萬劍陣乃關(guān)系兩界的正事，上官然修為算不上高絕，空白的過往又讓他無法完全信任，他可以把上官然當(dāng)自己的弟弟一般照拂，但他不能將劍陣核心交給對方。

    上官然卻扁了扁嘴：“首座是不是覺得我能力不足？”

    安無雪笑道：“哪有的事？放眼第一城的渡劫初期仙修，你的靈術(shù)造詣和劍道領(lǐng)悟都是傲視同輩的，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你jiejie的左膀右臂。只是你現(xiàn)在羽翼未豐，劍陣危險，還是算了?！?/br>
    “好吧……”上官然興致缺缺地轉(zhuǎn)身離開。

    安無雪在翻動陣書，想到剛才自己說的話，在上官然即將踏出房門之時，他突然放下書冊，舉目望去。

    “對了……”

    上官然回頭：“首座？”

    “我記得你沒有回來之前，浪跡四方用的是北冥仙君傳承的仙術(shù)？”

    “是啊?！?/br>
    “了了說你忘了很多兒時之事，記得的仙術(shù)居然能供你修至大成巔峰嗎？”

    “自然不可能，”上官然隨口道，“這件事還是我幸運，紛亂之中逃命之時，我身上有jiejie留給我的靈囊，靈囊之中有修行之法，我這才能修行。”

    安無雪思慮了片刻，又覺得自己這些年和妖魔爭鋒太久，四海萬劍陣又耗費他太多精力，他也變得疑神疑鬼了起來。

    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上官了了自然早就問過，他擔(dān)心什么？

    他溫聲道：“那便好。若你在劍道陣道上有堵塞之處，可以傳音于我?！?/br>
    “首座和jiejie待我真好?！鄙瞎偃恍χf。

    這邊安無雪拿起陣書繼續(xù)看了下去，那邊上官然走出他的居所，碰上了歸來的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問他：“你去找阿雪了？”

    “jiejie，”他只說，“首座好像不太喜歡我?！?/br>
    上官了了突然肅了神色：“何出此言？”

    “我剛剛找首座討教陣道法門，他草草敷衍了我，沒和我說什么，就讓我走了?！?/br>
    上官然面露失望，卻又仿佛振作一般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我流離在外許多年，修為不足，首座身邊都是人杰，看不上我也正常……”

    上官了了本想斥責(zé)他胡思亂想，可他自己轉(zhuǎn)口又這么說，她反倒一句話噎了下去。

    她嘆了口氣，道：“阿然，謝仙尊這些年征戰(zhàn)四方，奔走兩界除魔，四海萬劍陣一事全都壓在兄長身上，有時候他只是不得不嚴(yán)厲。你莫要想太多了，你回來的時候，他也很欣喜?！?/br>
    上官然嘟囔地說了聲“好”。

    上官了了隨后便去見了安無雪。

    她和安無雪商討完四海萬劍陣的要事，臨了，才說：“兄長，我有時不在第一城，阿然多虧兄長照拂。他若是哪里不爭氣，你不必給他留面子?！?/br>
    安無雪一愣：“哪有的事，他沒惹什么麻煩?！?/br>
    上官了了只是怕安無雪對自己人太過溫柔，不好訓(xùn)斥，這才有這么一句話。

    此言說完，她也沒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上官然可能哪里誤會了安無雪的態(tài)度，眨眼便忘了。

    但這只是個開始。

    那日之后，上官然總是不經(jīng)意間在上官了了面前說“首座似是覺得我修行慢了”“首座好像疑慮我失散這些年的經(jīng)歷，可這些我都和jiejie說過啊”“今日我問了首座一些陣道之事，他說我好高騖遠(yuǎn)”“……”

    如此種種。

    上官了了并不覺得安無雪會是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有時她也會說：“或許兄長是對你嚴(yán)厲一些，怕你好高騖遠(yuǎn)反而耽誤當(dāng)下修行?！?/br>
    她不覺得這有什么。

    有些話太模糊，上官了了也會直接問安無雪，以免造成什么誤會。

    安無雪偶爾能聽出其中的細(xì)微區(qū)別。

    上官然常說他不愿意講陣道之事，可上官然問的都是四海萬劍陣，他如何能教？

    但要細(xì)說，似乎也沒有問題，他確實拒絕了上官然在陣道上的請教。

    他當(dāng)對方不懂事，當(dāng)面又解釋了一遍。

    可有些言語，一來二去，總是沒有辦法完全傳達(dá)。

    安無雪和上官了了都見多了生死，又哪來的那么多時間，計較上官然的小脾氣？

    他們誰都沒太當(dāng)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