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劫期修士縱然比尋常修士壽數(shù)綿長，但到底不是長生仙，即便沒人記得照水劍下鎮(zhèn)壓著一個大魔，只要幾千年相安無事地過去，宋蕪終究會長眠于劍冢。

    所以他干脆當(dāng)做忘了。

    沒曾想仍然走到了這一步。

    眼前。

    宋蕪神魂在劍陣中浮現(xiàn)，紅衣?lián)u曳，萬千劍影環(huán)繞，濁氣如烈火般悅動。

    照水劍陣震顫得如同一千多年前落陣之時。

    安無雪用著宿雪身上幾近干涸的靈力，撐著劍，神識展開，探查幾處陣心情勢。

    秦微仍在怔怔地看著宋蕪。

    他身周靈力散開，本命劍懸在身前轉(zhuǎn)個不停，一如他此刻心緒。

    他又轉(zhuǎn)過頭來看向安無雪，嗓音愈發(fā)顫抖：“為什么……？為什么會是……”

    安無雪沒有回答。

    他已經(jīng)讓秦微支開了宋不忘，也已經(jīng)告知秦微半步登仙大魔的事情，此時只想著找出陣心被濁氣沖潰之處，重新穩(wěn)固劍陣。

    “為什么”，這個問題他當(dāng)年在心中設(shè)想過許多許多次如何回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答了。

    也沒什么答的必要了。

    他的心已經(jīng)不覺著疼了。

    他只想解照水之危。

    可秦微卻不愿略過，啞著嗓音，語氣沒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所以你當(dāng)年說樓夫人死戰(zhàn)魔修不退而隕落是騙我騙世人的？”

    “……”

    “她入魔了，因此你讓我支開不忘？”

    “……”

    “那水鳴和當(dāng)年劍陣空缺靈力之時……”

    安無雪沒有理會他一連串的問題，秦微滯了滯：“安——阿雪……？”

    近處。

    宋蕪?fù)Ｏ履_步。

    她似是對千年后的照水有些陌生，眺望了一下遠(yuǎn)方屋舍，那雙曾經(jīng)裝著高傲靈動的眸子此刻只有深不見底的黑，盛著滿滿的疑惑。

    她突然大笑出聲。

    “秦峰主？安首座？”

    她不知千年滄海桑田，秦微已是落月長老，安無雪已經(jīng)隕落在千年之前。她反倒直接把宿雪當(dāng)成了安無雪，歪打正著喊對了人。

    “首座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天賦卓絕，我還以為你如今該是哪位仙君了呢，怎的反而修為大跌，連個小成期都沒有了？”

    “你也有虎落平陽的時候？”

    安無雪神色不變，眸光斂沉。

    當(dāng)年鎮(zhèn)壓宋蕪之時，宋蕪已經(jīng)修濁入魔，心魔纏身，半癡半傻，半瘋半癲。

    她早已不是他和秦微相識的那個宋蕪。

    他說什么，都已無用。

    宋蕪等不到他的應(yīng)答，又是一聲輕笑，手袖一揮。

    劍光倏爾閃現(xiàn)！

    那是來自劍冢的劍光，此刻被濁氣所攝，直沖安無雪和秦微而去！

    秦微立時回神，當(dāng)機(jī)立斷，掐出靈訣，劍鋒一轉(zhuǎn)，迎上宋蕪攻勢。

    濁氣同靈氣相撞，蕩出一陣狂風(fēng)。

    安無雪手中靈劍在此刻終于不堪重負(fù)，四分五裂。

    他被沖得往后退去，本已做好了受傷的準(zhǔn)備。

    可預(yù)想之中的熟悉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渡劫巔峰雄厚的靈力在這一刻盡皆落在他的身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胤鲎×怂?/br>
    那些靈力環(huán)繞在他身周，擋著飛沙，隔著狂風(fēng)。

    他一愣，循著靈力來源看去，正巧撞上秦微視線。

    他面露不解。

    秦微趕忙撇開目光，再度迎上宋蕪攻勢。

    他們一個受法陣掣肘，怕影響劍陣，不敢放手施為；一個本體還被鎮(zhèn)在照水劍下，僅能靠神魂在外，驅(qū)動濁氣扭轉(zhuǎn)法陣。

    這般交手，竟然也暫時有來有回。

    剛才秦微布置的結(jié)界及時網(wǎng)住了濁氣，照水劍陣之外并無危難。

    劍陣東南方，宋不忘打量著周圍看不出問題的陣紋，神色茫然。

    他自言自語道：“此處無恙啊，師父怎么讓我過來……”

    他聽著劍陣中央交手的動靜，不知為何，心中茫茫然的，似是被什么東西牽動，卻找不到根源。

    劍陣中央。

    安無雪站起之后，草草地說：“多謝秦長老出手。”

    “你——”

    他沒心思去考慮秦微在想什么，神識已經(jīng)掃過所有陣紋，明白了劍陣哪里被人動了手腳。

    他喊道：“秦長老，照水劍陣構(gòu)成復(fù)雜龐大，陣心有三處。我剛才用神識探過，暗中把云劍門濁氣送來照水城的人用濁氣打通了其中兩處陣心，將濁氣送入劍冢，這才給了她破封之機(jī)！”

    他扔出兩道靈訣落在陣心方位之上。

    “是這兩處，只需截斷濁氣，便可重固劍陣?！?/br>
    秦微會意，登時出現(xiàn)在近處的那個陣心旁。

    他要截斷此處濁氣根源！

    若成，劍陣穩(wěn)固，宋蕪必再度不見天日。

    可她卻對此視若無睹。

    她驀地神色空茫，盯著安無雪，問他：“我出來這么久了……人呢？”

    安無雪一怔。

    他許久不曾同宋蕪交談，最后的記憶仍停留在對方抱著沉睡的嬰孩的樣子，竟是不知她如今是何意圖。

    他曾經(jīng)想過宋蕪的可憐之處。

    可茫茫兩界太多可憐人了，他見了太多，最后連自己也成了那個他人口中的可憐人，于是他如今也不知該不該可憐她。

    不論當(dāng)年的樓夫人曾經(jīng)是個多么聰穎良善的小姑娘，當(dāng)初也險些害的劍陣功虧一簣，如今也只能是被封在照水劍下千年的大魔。

    秦微正在全力修復(fù)陣法，他若是能拖著宋蕪總是好的。

    他問：“什么人？”

    “哈，還能是什么人？樓水鳴呢？”

    安無雪心尖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去了雙眼澀感，這才說：“死了?！?/br>
    “……死了？”

    她雙瞳轉(zhuǎn)了轉(zhuǎn)，被心魔折磨了千年渾渾噩噩的神魂似乎已經(jīng)不太能聽懂此話何意。

    她又問：“無傷呢？”

    安無雪默然。

    無傷早夭于八歲那年，宋蕪親眼所見。

    她或許想問的是宋不忘吧。

    可她已經(jīng)瘋了，甚至記混了她的兩個孩子。

    他還是說：“也死了。”

    宋蕪神色一僵。

    她愣了許久。

    她被封在劍冢太久了。千年對于處于浮世中的修者來說，都算不上短，更何況是困在方寸之地死不了活不成呢？

    心魔幾乎占據(jù)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樓水鳴，想到樓無傷，想到第二個孩子。后來她逐漸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似乎有一個乖巧的孩子，卻不知長大了沒有。

    她甚至無聊到設(shè)想過那孩子在世上這千年會如何歷遍世事，會不會被樓水鳴養(yǎng)大了，成了個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郎？還是個斗雞遛狗的小紈绔？

    那幾乎是她成魔又被鎮(zhèn)壓的千年時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無雪卻和她說“死了”。

    好輕巧的兩個字。

    宋蕪?fù)蝗粨u頭：“不，怎么會……”

    安無雪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他其實(shí)說的是樓無傷，可宋蕪似乎以為宋不忘也死了。

    他現(xiàn)在要的就是亂其心神，給秦微修復(fù)陣法爭取時間，干脆將錯就錯地說：“怎么不會？”

    宋蕪驟然停頓，看向他。

    他一字一頓，徐徐說：“當(dāng)年照水劍陣動蕩之時，城中大亂，那孩子死在紛亂中了。”

    宋蕪艱難地聽著這些話，神魂杵在原地，動也沒動。

    秦微眼看就要修復(fù)那一處陣心，宋蕪猛地發(fā)出一聲驚叫，神魂瞬間出現(xiàn)在安無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