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節(jié)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這個聲音,他在元京的時候聽過。 麻娘眺望來人,帶著小廝連忙恭敬行禮:“黃先生。”?黃先生? 肖蘭時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幾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簇擁著一個岣嶁的背影走上來。 那位在元京被稱為“天下第一藥”的黃先生,此時此刻正被人簇擁著,緩緩向他走來。自從他叛逃出金麟臺,他與黃先生已經(jīng)許久未見,再看向他的時候,肖蘭時總覺得,黃先生的發(fā)須好像更蒼白,脊背好像愈發(fā)佝僂了。 看見肖蘭時,黃先生似乎并不怎么驚訝,淡淡瞥了他一眼,說:“算你命大,還從元京逃到摩羅了,我以為你不到蕭關就死在路上了?!眹K。 要是剛才在摩羅看見他,肖蘭時心里還有兩三分疑慮。但他這話一說出口,肖蘭時立刻從頭到尾地信了。 于是笑嘻嘻上前拱了拱手:“黃老幾月不見,還是一如既往地刻薄?!?/br> 身邊人立刻:“不得無禮!” 黃先生抬起了拐杖,壓下了他的手,對肖蘭時:“你也是,輕浮浪蕩地始終如一?!?/br> “承讓承讓?!?/br> 繼而,肖蘭時話鋒一轉,立刻撥楞起一根手指頭,對著黃先生一行人比劃:“那黃先生,怎么來摩羅了?” 黃先生瞥了他一眼,雙手拄在拐杖頭上,立定:“我這一把老骨頭,早些年在摩羅施過藥,救過不少人。如今摩羅城里出了亂子,我撐著身子在這兒站兩天,還勉強算得上有用。” 肖蘭時雙目微瞇,開始細細打量起黃先生背后的一行人。 看他們的穿著,衣飾皆為上品,不是名門,就該是什么世家。尤其是黃先生身旁那高大男人,連臉上的卷胡須都用上好的玉葉珠編起,就那么一顆,差不多算得上是三戶人家一輩子的積蓄了。 今日那蕭逸剛在醉春眠大鬧一場,而眼前一行人來的匆匆,肖蘭時心里估量著,他們合該就是摩羅那些舊族。被金溫純打壓殘了的那些。 而如今這個時候,這些人突然把遠在元京的黃先生請來了,肖蘭時雙目微狹著思索,怎么想都覺得奇怪。 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黃先生擺了擺手,對周圍人說:“你們都先下去吧。肖蘭時肖公子我熟悉,更何況他如今也對你們構不成什么威脅,有些話,可以與他說?!?/br> 身側一眾人思忖片刻:“吾等聽黃老的?!?/br> 接著便驅散了隨從。 未幾,醉春眠的大殿里立刻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肖蘭時、麻娘、黃先生以及他背后幾個舊族立于大殿。 肖蘭時笑著走上來:“怎么?老先生急著趕人走,是有什么秘辛告訴我?” 黃先生龜一般站在原地,渾黃卻有神的目光直盯著他:“事關緊要,我便長話短說。” 肖蘭時拱手笑笑:“愿聞其詳。” 頓了兩息,黃先生緩緩開口問:“兩年前,摩羅前任督守因肺病暴斃,此事你知與不知?” “不是鮮聞,天下人人皆知?!?/br> 語落,黃先生:“可我要是說,他不是因肺病死的呢?” 肖蘭時驟然一頓,猛地抬頭對上黃先生鋒利的雙眼,不由得感到一陣頭皮發(fā)麻。 要知道,兩年前老督守的死,在摩羅可算是這幾十年來的大事,就像是一把刀,冷不丁就破開了摩羅看似平靜的海面。底下的那些爭斗雖然肖蘭時遠在元京,不曾親眼參與,可金雀他認識,想當年那可是多叛逆不羈的人物,可這兩年,他在摩羅的水里都被磨得幾乎沒了什么棱角,這水深得,可見一斑。 “黃先生的意思,前督守是被人害死的?” 黃先生繼而道:“我的藥房,也是天下六城醫(yī)藥的總管,凡是重要的方子和例子,都要從底下收一份,存在藥房備份。老督守的病案自然我也看得到,一開始我還未曾察覺有什么不對,直到某一天晚上,我那不成器的弟子打翻了燭臺,我才發(fā)現(xiàn)那病案的不對?!?/br> “怎么?” “遞交上去的病案,根本不是原來的病案。上面記錄的方子和癥狀,幾乎沒有一處不是被人修改過的,那些重重疊疊的筆跡在燈油的高溫下現(xiàn)了原跡。病案我認真瞧過了,老督守的身子硬朗,早些年來雖有些咳嗽,可還算不上是肺病,然而那張藥房上卻給他驟下猛藥,其中好幾味藥性相克之藥物盡在其中。換句話說,摩羅那些人給老督守開的,根本不是溫補身體的補藥,而是活活將他熬死的毒藥?!?/br> 肖蘭時眉頭緊皺:“誰這么大膽子,竟敢做如此惡行?” 黃先生緊盯著他,一字一頓:“誰是最大獲利者,誰便是疑兇?!?/br> 聞言,肖蘭時眼底愈發(fā)凝重起來,黃先生這句輕飄飄的話,好像在他身上猛然澆了一盆涼水,一股陰森森的冷意直逼脊髓。 老督守死了,誰獲利最大? 但凡生了眼睛,能看一眼摩羅城的都知道。那是金溫純。 原先在元京的時候,肖蘭時早就聽過一些傳聞,說是摩羅以老督守為首的舊族,多數(shù)看好的下一任督守,不是身為嫡子的金溫純,而是次子金雀。原本老督守暴斃后,那些舊族大家本是積極擁護金雀為督守,可沒想到,金溫純突然暴起,在出棺當日,他便領著新貴近萬軍圍了督守府,借此強奪上位。 而在此之前,他在世人眼里,一向都是那個性格溫吞、甚至有些懦弱的金家嫡子,那些與新貴的勾結,隱忍地發(fā)兵,在那一天之前,一切都毫無征兆。 就算肖蘭時在金麟臺上已經(jīng)看過太多爭斗,也還是難以想象,那個與人為善的溫純哥,竟然…… 黃先生頓了頓,而后說道:“金溫純這兩年在摩羅結黨營私,排除異己,把昔日的摩羅功臣趕盡殺絕。老督守死了,舊部四分五裂,沒個主心骨,于是才想到邀我這個老骨頭,我雖無用,可與那老督守也是曾過命的交情,他費盡心血治下的摩羅城,我不能就這么看著亂了?!?/br> 肖蘭時道:“既然如此,這是黃先生一人的打算,為何今晚又特地來尋我,說這一番話?” 黃先生干脆道:“自然是有求于你?!?/br> 肖蘭時瞇起眼睛笑:“我現(xiàn)在不過一條人人喊打的落水狗,怎么還能幫得上黃先生呢?” 話音剛落,黃先生立刻道:“你不必廢話。既然有求于你,自然虧待不了你?!?/br> 肖蘭時在元京的時候,素來深知黃先生的為人,他雖然嘴上毒了點兒,說到底還是個正直的小老頭兒,反正他現(xiàn)在在摩羅,未來還要暫時住上一段時間,相比起他和小石頭兩個人,人生地不熟地在金溫純的地盤上亂晃,不如就趁機先抱了這棵大樹。 思忖片刻,肖蘭時又問:“不知肖月能幫諸位做些什么?” 看他有點頭的意思,背后的舊族眼中一喜,道:“金溫純要大肆建造靈器,抓了我們舊族近乎三千人,要做活祭,我們打算后日便去劫獄,救出同胞?!?/br> “你能不能說重點!重點!”另一人搶著說,“摩羅往東就是玉海,玉海底下有座巨大的宮殿,叫上清宮,我們妻兒就被關在那里。水火相克,我們素知你肖公子是用火的行家,后日還望肖公子在那上清宮燒起一把熊熊烈焰,破了那咒術,我們的人才好沖進去救人。” 肖蘭時抬指點了下:“喔,你們的意思是讓我放一把火,就那么簡單?” 那人回答:“是。還望肖公子撐得久些,好給我們留出時機。” 肖蘭時在心里嘀咕著,在水里放火,雖說難度是大了點兒,但既然里面關著人,那必然不會是全部浸在水里,只要稍微有點兒能燒的東西,那火大概就能撩起來。 想著,肖蘭時又笑嘻嘻地望向黃先生:“可以是可是。但是我得先知道,黃先生要用什么好東西犒勞我???” 話音剛落,只見黃先生用枯草般的手,從衣袖間拎出了顆碧綠的珠子。肖蘭時一愣。 他認得出,那就是蕭逸身上佩的那顆。 于是立刻問:“這不是那個姓蕭的身上的?你們怎么拿到的?” “這你別管了,”旋即,黃先生尖利的目光打量著他,緩緩問:“我只問你,用這個換,夠嗎?” ◇ 第152章 把人叫老了 摩羅東邊臨海,以前傳說那片海灘上總能見到上好的玉,傳說一輩輩這么說下來,那片海就被叫成了玉海。 晚上,遼闊的海面一望無際,大大小小的波浪輕輕涌動著,濺起嘩啦嘩啦的浪聲,幾只海鳥啼叫著從海面上飛來,嚎叫了幾下后又振翅消失不見。 天是蔚藍色的,臨近夜晚,夕陽那點余韻已經(jīng)在天上完全撤了幕。 玉海的岸邊,全是清一色密密麻麻的黑色小棚屋,海貨、珠寶、漕運……做什么生意的都有,一家擠著一家布滿岸邊,高高低低的屋檐下頭,不知道有多少人世代就在這里扎了根。 其中一間屋子里熙熙攘攘。 燈光不算明亮,勉強能把屋里幾個強裝漢子的身影印在墻上。 “他媽的!麻娘,都一天了,整個摩羅城都算帶人找遍了,還是不見肖月那小子的人影!我看,他是跑了吧!” 其中一個漢子一張口,剩下的人也跟著應和點頭。 麻娘圍坐在眾人之中,沒搭話,只手一伸:“拿來?!?/br> 旁邊一個男人立刻彎下腰,雙手捧著遞上了煙絲。 麻娘紅指甲勾了幾葉,便垂著眼眸開始揉搓,疏疏的煙絲碎末子從她指頭縫里落下來,另一個男人趕緊蹲下身,用手去接。 麻娘輕挑地笑了下:“廢料。你弄它做什么?” 蹲著身的男人抬起頭,結實的臉上嘿嘿一笑:“麻娘娘碰過的,沙子也是金子?!?/br> 聞聲,麻娘從長木凳上耷拉下一只腿來,憑空踩著那粗壯的胳膊,往遠一推,輕蔑笑著:“那我讓你今晚就殺了你妻兒,跟我走,你愿不愿???” 那男人臉上的笑容一僵。 麻娘噗嗤一下放肆大笑,狠狠一踢那男人的胳膊:“逗你呢。老娘要你女人孩子的命有什么用?看你嚇的?!?/br> 男人悻悻起了身,手里捧著的那幾粒煙末,尷尬站著,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方才出聲的另一個漢子扒拉開人,急忙湊上來,胳膊只在木桌上:“不是,麻娘,您至少給個話呀?按照黃老先生他們之前的計劃,再過半個時辰,我們可就要進玉海底下的上清宮了!他肖月——” 話音未落,麻娘又抬起手:“煙槍。” 漢子抿起唇,眼底有了絲絲怒意,可不敢發(fā)。 默了兩息后,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從身邊人手里接過煙槍,不情不愿地遞到麻娘手里:“您給個話吧?!?/br> 麻娘接了煙槍,還是沒搭話,自顧自地將搓好的煙絲塞進去,嘴里低聲哼唱著小調。砰!一聲。 男人碩大的巴掌猛地一拍桌子,轉頭就對屋里人喊:“既然黃老和諸位大人們委托了咱們哥幾個,咱們怎么說都得找到那姓肖的孫子!” 其他人目光在麻娘和他之間瞥著,不敢搭話。 漢子急了,又大喝了一聲:“我看那孫子八成是跑了!跟他隨行的,不是還有那個叫宋石的押在我們這兒,他再不出來,我們就立刻剮了那小子,讓姓肖的睜眼看看,我們摩羅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話音剛落,忽然。 厚重的木門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一股腥甜的海風順著門縫襲面而來。 眾人的目光齊齊望去,一個烏發(fā)銀袍的俊俏身影立于眼前。 肖蘭時手里提著兩串銀魚,一臉無辜地問:“怎么了?都這么看我干什么?” 漢子振起的手臂還舉在空中,也是一愣。 一片尷尬的沉默中,麻娘噗嗤一笑又笑出聲來:“哈哈哈有人說你欺負他呢?!闭f著,目光把玩般地攀上旁邊的漢子。 肖蘭時一頭霧水地看過去,相對而立:“這位——大爺?好好的,怎么了這是?” 麻娘笑聲更加放肆,拿手指頭指:“人家四十二,叫老了!” 拿漢子夾在肖蘭時和麻娘之間,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本想開口說點兒什么,可低頭一看,肖蘭時腋下還夾著驚蟄劍。 聽人說就是這長劍,僅憑劍塵就能掀起幾百里的銀火,生生貫穿了十二惡鬼……汗如雨下。 “行啦。”麻娘突然說,“你們都出去。” “好的好的好的。” 話音剛落,幾個漢子就爭先恐后地鉆出去。 肖蘭時把手里的腌魚擱在桌子上,隨意在屋里的軟床上一倚:“怎么了這是?一個個都跟見了狼的兔子一樣?!?/br> 麻娘偏頭看了他一眼,嘴里吞吐了口煙圈:“見了你這用火的活閻王,也跟見了狼差不多吧。”轉而又問,“你去哪兒了?” “探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