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堆積著成小山的雜物，肖蘭時一眼打量過去，什么衣服書本草帽都有，盡是一些日常的用具。

    肖蘭時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那老婦人走得很不熟練，身邊也沒有什么盲杖，看上去似乎是近日才新盲的。

    老婦人蹲下身，摸索找到一只巨大的鋼盆子。

    那口盆幾乎可以容納得下三人平躺在里面，體積巨大。在盆里面，已經(jīng)被碳火燒得黝黑，底部的灰燼和雨水?dāng)囋谝黄穑闪艘粓F(tuán)灰色的糊狀物。

    老婦人傾倒干凈里面的水，說：“你阿爺?shù)臇|西都在這里了，燒吧?！?/br>
    肖蘭時回看一眼惡鬼，它正死死盯著自己。

    一咬牙，他便替老婦人在鋼盆里起了火，把旁邊一堆堆的雜物向鋼盆里捧。

    或許是感受到了火焰在空氣中的熱波，老婦人又忽然低聲嗚咽起來。

    她一哭不要緊，天上的惡鬼看見她哭，以為是肖蘭時惹了她，立刻張牙舞爪地又要開始聚集鬼氣。

    肖蘭時連忙躲到老婦人身邊。

    火焰一邊燃燒，老婦人就在一邊悲傷地哭泣，猙獰的鬼臉就在天上一邊焦急地憤怒，弱小無助的肖蘭時就在死命躲在老婦人身邊，防止那厲鬼忽然發(fā)瘋。

    老婦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肖蘭時從她凌亂的話語里，大概聽明白了“小滿”是誰。

    那是她走丟的親孫孫。

    老婦人的兒子死的早，不久，兒媳婦生下孫子后，也病死了，兩個黑發(fā)人只撇下一個襁褓中的嬰孩給老夫妻兩個，取名叫小滿。

    當(dāng)時時運艱難，老夫妻兩個人就靠四處接短工，日子過得清貧，但一家三口過得卻平淡幸福。

    可沒想到有一天，小滿突然走丟了。

    老夫妻兩個在街上尋了很多很多年都沒有找到，后來聽人家說，如果做善事的話，人做的善就會在子孫身上響應(yīng)，于是夫妻兩個開始收留在街上流浪的貓貓狗狗，一開始只是一只兩只，到了后來幾乎把自己的院子變成了流浪毛毛們的收容所。

    兩老口找到了活計，日子也變得越來越好，可他們還是沒有放棄去尋找自己的孫孫小滿。本來兩人商量著，打算過了元京的雨期，老兩口就把院落交給別人看一陣子，自己去六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打聽出來什么線索。

    再后來，元京的雨帶來了百花疫。

    老伯伯擔(dān)心老婆婆，幾乎不讓她做一切的活，但是他卻病倒了。

    這一病病得很嚴(yán)重，先是吃不下飯，再后來老伯伯的身上總是發(fā)著guntang的高燒，怎么也退不下，沒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抬去元京的隔離疫所。

    她說，他走的時候還跟她說，過兩天就回來，讓她雨期夜里要記得關(guān)窗。

    可最終老伯伯沒能回來。-

    來通報的人說，疫所倒塌了，許多人都死在那里，因為防止百花疫擴(kuò)散，尸體要集中焚燒。

    于是老婆婆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再后來，她一個人cao持著葬禮，用錢給他打了一口極其漂亮的棺材。今年她八十一，本來早就已經(jīng)做好了生離死別的準(zhǔn)備，她以為她看淡了，看透了，可是直到她見到那口棺材的時候，眼淚就忍不住涔涔地落。

    后來，元京的雨下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她說，老伯伯曾夸她眼睛很漂亮，但現(xiàn)在也被眼淚浸壞了。-

    自從眼睛看不清了之后，老婆婆變得整個人也開始渾渾噩噩的了，腿腳開始不便，腦子也總是糊涂。她本就是耳聾，現(xiàn)在失去了視覺，似乎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快要被抽走了。

    她說，她預(yù)知自己大概也快要走到盡頭。

    但是，在她心里還有兩個心愿沒有了，她要努力先活著。

    一個是找到小滿。

    另一個是老伯伯。

    老婆婆聽人說，人死了之后，是一定要去過奈何橋的，如果過不去，就會被扔到煉獄里面去，受盡永生的折磨。

    在奈何橋前，有位孟婆，她會給來來往往的行人送上一碗孟婆湯，人只有喝了她的孟婆湯，才會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一切，平平安安地過橋，通往永樂。

    老婆婆擔(dān)心他放不下自己，不肯喝孟婆湯。

    于是她把老伯伯所有的東西都找出來，一件一件地全部燒掉。她要徹底斷了他在人間的念想，斬斷所有的絲連，送他踏向那條康莊路。

    所以肖蘭時在這里，才看見院子里這么多這么多的舊物件，堆成一座座小山。

    這是老伯伯的痕跡。

    老婦人一邊看著火焰的方向，一邊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哭，眼淚似乎永遠(yuǎn)也擦不干，最后幾乎泣不成聲。

    漸漸地，肖蘭時就不替她擦眼淚了。

    她的悲傷像海一樣，如果不哭出來，會把她整個人淹沒的。

    老婦人枯藤般的手死死地抓著肖蘭時的袖子，啜泣：“小滿啊……”

    肖蘭時知道，老婦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因為太過思念，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成了她走丟的那個孫子小滿。

    他嘆了口氣，反握住老婆婆的手：“我在呢。”

    忽然間，老婆婆的身子猛然一抖，好像聽見了肖蘭時說的什么一樣?？蘼暩鼭?。

    “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吃的好不好？有沒有地方睡？外面一直下雨，你不要走了呀。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肖蘭時喉間哽咽，他忽然想起喂養(yǎng)自己的阿嬤。

    他一下下安撫地輕拍著老婆婆的手，一遍遍回應(yīng)著“吃的好”、“也有地方睡”、“不走了”。盡管他知道這些話老婆婆都聽不見。他也要說。

    院子里的火焰跳得很高，漸漸地已經(jīng)高過了一堆堆雜物。

    天色漸漸暗下來，沒過多久，戌時就快要到了，如果不返回從華約定的藥鋪，眾人一定還會想上次一樣四處去尋他。

    肖蘭時耐心地用肢體解釋著：我得走了。

    老婆婆明白了以后，急切地問：“小滿什么時候再來？”

    肖蘭時抬頭看了一眼天上飄的鬼臉，回應(yīng)她：很快。

    老婆婆似乎松了心。

    “小滿再來的時候，我做糖糕給你?！毙ぬm時應(yīng)了。

    呆了良久，天上的鬼臉把聚集的鬼氣全部散了，只剩一只巴掌大的黑霧在盤旋著繞圈。

    肖蘭時推測那鬼似乎對自己已卸了殺心，便小心翼翼地向門外走，試探兩下，那小鬼果然不動，于是肖蘭時放心大踏步走出了門。

    一出門，房檐上的黑貓?zhí)聛砹恕?/br>
    它蹲坐在門口的石墩子上，沖肖蘭時喵喵的叫，叫聲里已經(jīng)沒了敵意。

    肖蘭時疑問：“怎么了？還不讓人走了？”

    黑貓尾巴上下跳動，一直在叫，當(dāng)他想走的時候，還跳下來攔住他，偏偏不讓他走。

    肖蘭時正費解地要逃，忽然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門口的角落里有兩只燈籠。

    黑貓忽然不叫了。

    肖蘭時試探：“你想讓我?guī)兔c燈？”

    黑貓在原地蹲下，抬起腦袋來看他。

    肖蘭時嘆了口氣，彎腰點了燈芯，又把兩只燈籠高高懸掛在門前，發(fā)出紅彤彤的光亮，在漸漸黃昏的暮色中格外扎眼。

    光潑灑在小道上，照亮了好一段路。

    像是在昏暗中標(biāo)明了回家的方向。

    ◇ 第97章 你不要擔(dān)心

    眾人匯合的時候，金雀的一個小瓶子里抓了只鬼，高興得抱著那個妖罐到處晃蕩，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抓到了。

    回到了滿庭芳，一見到其他人，立刻舉著去討夸。

    “哥！你看！我捉到了！”

    金溫純笑著贊道：“阿雀辛苦了?！?/br>
    江有信也夸：“呦呦呦，小家雀長大了啊。”

    一聽，金雀小尾巴翹得老高，掐著腰得意洋洋地往肖蘭時那里看，譏諷道：“肖月大公子今天還是空手而歸，也不知道他一天天都在做什么去了。”

    這話肖蘭時聽見了，沒把他當(dāng)回事。

    守宗朔看了他一眼，問：“你抓的，還是你那十幾個侍從抓的？”

    此言一出，金雀臉上明顯一僵。

    旋即立刻提高了音調(diào)：“他、他們都是我的人！不算我的，還能算你的？”

    守宗朔淡淡：“哦。有本事?！?/br>
    金雀得意的氣焰突然被他猛錘下去，眼神由得意變得幽怨。

    他緊盯著守宗朔的臉，守家雖然是金麟臺上的仙家，可論家財還是能力，甚至都不及其他各個城鎮(zhèn)的督守。

    更何況，守宗朔性格內(nèi)斂，不愛說話，在人群中幾乎是個小透明一樣的人物。

    可他金雀不一樣，他家金家家大業(yè)大，自己生來就是家里的寶貝，就該得到所有人的矚目！就該所有人就讓著他！

    守宗朔這樣的人，怎么敢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潑他冷水？怎么敢的？

    金雀怒視著守宗朔離去的背影，大喊：“你守家不過只是從家的一條狗！金麟臺說什么，你守宗朔就得巴巴地?fù)u尾巴，你有什么好囂張的？！”話音剛落。啪嗒一下。

    “你這小毛孩子胡說什么呢？”

    肖蘭時的巴掌猛得拍在金雀的后腦勺上，皺眉責(zé)備地看著他。

    他看得出，剛才守宗朔是替自己說話，才惹惱了金雀。金雀罵他可以，隨便罵，但是因此牽連了其他人，他再繼續(xù)旁觀，那就說不過去。

    金雀要惱：“你——”

    見狀，金溫純立刻上前喝止：“阿雀！注意分寸?！?/br>
    金雀心感委屈，轉(zhuǎn)頭向兄長：“哥我做什么了？”

    金溫純面色不太好看，令道：“向二位公子道歉?！?/br>
    “我又沒說錯什么！”

    “道歉?！?/br>
    金雀一咬牙，惡狠狠地刮了肖蘭時一眼，猛地推開金溫純的肩膀，陰沉著臉向滿庭芳里走了。

    “金雀！”金溫純在身后喊他，可卻效果甚微。

    江有信見了，立刻站出來打圓場：“哎呀，小孩子總有那么幾年逆骨重的幾年，都理解、理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