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時序洗了個痛快澡,熱水充裕,蒸汽沸騰,明亮的衛(wèi)生間足以消滅一整天的倦意。 除了沐浴液的味道有點罔顧鼻子的感受——豐富綿密的泡沫里充斥著混合的花香氣息,仔細辨認,有玫瑰,還有他識別不出的種類。 精致的公主連沐浴露都用的香氛型,屬于是在熱水里沖了好幾遍,香味還能久久不散的。洗完之后,時序嗅了嗅胳膊,覺得自己不穿個裙子都對不起被他浪費的那點沐浴露。 他從掛在墻上的袋子里取出剃須刀,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將胡茬刮干凈,直到擼一把下巴,觸感光滑,沒有一點異物為止。 等他做完這一切,推開次臥的門,發(fā)現(xiàn)里面亮著燈,祝今夏正在鋪床。 床單已經(jīng)鋪平整了,她眼下正費勁地往被套里裝被芯。 不愧是童話世界,連床上用品都是田園風格的白底黃碎花,邊緣有夢幻的蕾絲邊。 時序倚在門邊一陣好笑。 見他來了,祝今夏如獲大赦,將手里的東西一股腦塞他懷里,“正好,你自己來?!?/br> 看她扶著腰在一旁仿佛跑了八百米似的,時序接手了,一邊做一邊問:“你平常不換床單被套?” “每周阿姨來做保潔的時候會一并換了。”她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是不會做,就是不愛做!” 時序反問:“這個世界上有誰愛做家務?” 說的也對。 她正想附和,聽見下一句:“懶鬼多了,勤快人只好多受點罪。” 祝今夏:“……罵誰懶鬼呢?!?/br> “拿著?!睍r序靈巧地將被子四角掖進去了,其中兩只遞給祝今夏,“別閑著,一起抖開。” 祝今夏死魚眼:“都被罵懶鬼了,我是不是不該干活,坐實了這個稱謂?” 說歸說,到底還是接住了被角。 合二人之力,被子輕飄飄在半空中鋪撒開來,剛才還略顯稚氣的淺黃色雛菊瞬間盛開滿床,竟像將早已逝去的春日又重新尋回房間,小心珍藏。 直起腰來的一剎那,時序有些怔忡,在這短暫的片刻,他好像明白了浪漫的意義。 一旁的祝今夏也在發(fā)呆。 除了小時候應祖母要求,她從未與人一同鋪過床,包括衛(wèi)城在內(nèi)。起初是他做,后來是阿姨做。 今天破天荒和時序一同做。 其實是很瑣碎的小事,但目光在被浪中一次一次相遇,她抱怨他拋太高,他嘲笑她不用力,這讓她產(chǎn)生了一瞬間的錯覺,他們好像親密無間的戀人、伴侶,被瑣碎又細膩的日常所包圍。 掀起的被浪偶爾阻隔視線,他的臉像在海浪中起伏。 她能聽見被子抖出的風聲,吹得她耳邊碎發(fā)晃動,臉頰與之摩挲,帶出一陣陣的癢。 她有一種奇妙的體驗,在過往的婚姻中錯失的一些細節(jié),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呈現(xiàn)在眼前。 鋪好床,時間說早不早,說晚也不晚。他們道完晚安,祝今夏鉆進臥室,又覺得睡不著,干脆起身去書房挑本書,準備在床頭看。 挑到一半,身后傳來一點動靜。 回頭,時序站在書房門口。 兩人同時出聲—— “睡不著?” 頓了頓,又同時說—— “還不困?!?/br> “睡不著?!?/br> 祝今夏笑了,把好不容易挑出來的書又放回原處,“那要不看個電影?” 超大號激光電視打開,祝今夏又開始猶猶豫豫挑挑揀揀,問時序看過這個沒,看過那個沒,得到的回答清一色是沒有。 那點若有似無的母愛又涌上心頭,她充滿憐愛地看著這棵小白菜,說你都沒有童年,沒有青春嗎。 時序用平靜地眼神望著她,說有啊。 “有你都干嘛去了?” “起初忙著跳級,后來忙著考清華北大,再后來忙著碩博連讀,忙著做科研。” 母愛在罵罵咧咧中戛然而止。 祝今夏第n次露出死魚眼,說你還是閉嘴吧。時序如愿看見她炸毛的樣子,連同耳發(fā)都隱隱有立起來的征兆,當然不是被氣的,而是被窗外吹來的風拂起的。 他下意識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下。 祝今夏不明就里看著他,“怎么了?” 而后將手里的遙控器遞給他,“……還是你想自己挑?” “……嗯?!?/br> 時序接過遙控器,按捺住心頭那點火苗,隨便在首頁挑了部電影,即使沒看過,也聽過它的盛名。 la la land,《愛樂之城》。 他問祝今夏:“你看過吧?” “看過?!弊=裣暮芘鯃龅卣f,“我蠻喜歡的,再看一遍也不錯?!?/br> 她把今晚沒吃完的小吃都擺盤端出,又從零食柜里取出桶裝爆米花,開了一大瓶汽水。 時序說已經(jīng)飽了,折騰這些誰吃啊,你吃? 祝今夏說你不懂,吃不吃是一回事,看電影要有看電影的氛圍,這才對得起這一個多兩個小時。 歪理永遠被她說得理直氣壯,時序早已習慣。 至于她捧來的爆米花,在茶幾上點燃的香薰蠟燭,以及關(guān)閉大光源后僅留下的一盞落日余暉燈,都再一次讓山里來的粗糙老男人體會到了童話式的造夢感。 他的山野之上粗獷的風,而她是玻璃花房里最精致的玫瑰。 電影非常適合今晚,婉轉(zhuǎn)的音樂流淌一室,綺麗的相遇,漂亮的面孔,遠大的夢想,和無疾而終的愛情。它們輕飄飄游離在熒幕之上,又若有似無壓在心頭,有些許重量,不至于催人淚下,卻又令人動容。 時序看得很認真,再一側(cè)頭,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不知何時靠在抱枕上睡著了。 他一頓,回過神來,她在醫(yī)院熬了一夜,又上了半天課,早該體力不支了。 按理說他這么細心的人是不會忽略這些細節(jié)的,可今時不同往日,也許在他的潛意識里,能多相處片刻也是好的,所以有選擇地忽略了一些事。 又或許她的心里也這么想,不然為什么明明已經(jīng)疲倦到眼睛都撐不開了,還留在這里陪他看一部已經(jīng)看過不知多少遍的電影。 客廳里只有一盞落地燈,燈光曖昧地將他們包圍,仿佛除去眼前這一小片天地,世界都已熄滅。 電影光線明明滅滅,她的臉也忽明忽暗,他似乎能看清她面頰上細細的絨毛,又懷疑那只是光影留下的幻覺。 她歪著頭靠在抱枕上,穿著長袖及踝的睡裙,素面朝天,頭發(fā)松松散散垂在肩頭,看上去疲倦至極,也安心至極,全然不擔心身旁還有個初次登門的浪子。 而事實上,連時序自己都無法信任自己。 他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她,一如蹲在醫(yī)院門口問她是起色心還是起殺心時,明明呼吸沉重,心跳狂野有力,表情卻總是沉靜的。 他總在瞻前顧后,顧慮全在心里。 這樣近的距離,伸手就能觸碰到她的眉眼,而即便沒抬手,他的目光也已經(jīng)追隨著她的輪廓,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已經(jīng)入秋,夜里很涼,可他卻覺得仿佛還在夏日,屋子里似乎不透氣,又悶又熱。 他有一些放肆的遐想,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念頭,由來已久,擱在心里自己都覺得齷齪。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早在她入山時,在她擺脫婚姻的桎梏以前。 他被道德和自我約束鉗制住,哪怕進退得宜,心里也像燒起了野火,起初只是一點火星,后來卻燒到了漫山遍野。 她不會知道那一夜她在廢棄的溫泉山莊洗完澡后,他曾徹夜難眠,以至于后來的無數(shù)個深夜,他都在夢中故地重游。 夢里他沒有當個正人君子。 夢里他回了頭。 夢里的他潛意識在想,既然不能讓她留下,那就一起離開。 離開大山,離開中心校,他也可以賺很多錢。 地科院不會比綿水大學的教授賺的少,努努力,他也能夠得著精英階層。 從前他沒覺得有自己辦不到的事,只要離開大山,他還是那個無法無天的時序。 讀書時候,曾有家世優(yōu)越的勁敵與他相爭,對方指著他的鼻子說,時序你知道嗎,這個世界是有自然法則的,人有頂點,事有極限,你的出身注定走不遠。 那時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說他在哪里,哪里就是頂點。 哪怕世界有法則,法則也是人定的,誰說制定規(guī)則的一定是先來的人?后來者也可以居上,不是嗎? 直到后來旺叔病倒,他回到山里接手中心校,才被打回原形,又成了八歲那年被母親遺棄在山里的孤兒。 原來人力終究有限,生老病死,老天爺才是頂點。 可是夢里不同,在那些絢爛而短暫的夢里,他沒有邊界,她的臉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時序在夢里幾乎想完了一生,可睜開眼來,不過一個日出的功夫,又被打回現(xiàn)實。 中心校就在那里,旺叔壓在心頭。 他的肩上背負著責任與恩情,不能不管不顧將人卷入大山里。他既然出不來,又絕不會將她帶進去,就什么也不能做。 他能給她未來嗎?他甚至連自己走向何處都未可知,又如何去建立一段牢固的關(guān)系? 她已經(jīng)失望過一次了,他無法說服自己在他都沒有把握的時候,不管不顧地拉她進行又一場豪賭。 他知道快餐時代愛情不一定要永恒,可他在某些觀念上刻板嚴肅,無法放任自流。母親漂泊的一生杜絕了他追求短暫風月的可能性,而旺叔的踽踽獨行也在他生命里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要么一個人,要么找到命定之人。 而如果給不了對方安穩(wěn)的一生,不如不要開始,否則像旺叔和方姨那樣抱憾終身,未免太過可惜。 這些念頭像醒酒藥,很快將他混沌的大腦鎮(zhèn)壓住,時序重回清明,眼看著已經(jīng)覆在她面前就快觸碰到她的指尖,旖旎念頭如松枝上的積雪,被勁風狠狠一顫,悉數(shù)墜落。 —— 祝今夏睡了個不太踏實的覺,熟悉的音樂在耳邊流轉(zhuǎn),忽明忽暗的光影在眼皮上跳舞。 恍惚間她仿佛回到大山里,回到了宜波鄉(xiāng),鼻端又一次縈繞著那個熟悉的味道,帶著一點皂香,像群山里的風,干凈凜冽。 不同的是,這次的氣息里還夾雜著另一種她熟知的味道,是玫瑰,是黃葵子和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