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睡著了嗎？為什么不理我？”她敲敲玻璃，“才一天不見，怎么長變了呢？”

    沒幾天，父母下葬了，撫恤金收得多，家中親戚也大辦一場。道士吹拉彈唱，客人迎來送往，紙錢紙別墅和一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兒堆得老高，一行人浩浩蕩蕩往墓地去了。

    又一次，祝今夏被人摁住小小的身軀，他們要她跪下磕頭，要她痛哭失聲，要她一遍一遍大喊爸爸mama，一路走好。

    祝今夏已經(jīng)意識到父母大概回不來了，他們安安靜靜躺在水晶棺里好幾天，最后被推進(jìn)了一條長長的通道里，再出現(xiàn)時，只剩下一只烏木骨灰盒。

    她也哭，但只是掉眼淚，咬著嘴唇不肯配合。

    她不喜歡鸚鵡學(xué)舌。

    抬眼看著蒼白墓碑上父母的黑白婚紗照，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但她飛快地拿衣袖擦干它們，竟然還沖著照片笑。

    父母總叫她別哭，說她笑起來的樣子最好看。

    她這一笑，嚇壞了在場的親戚們，大家紛紛交頭接耳，有的說孩子還小，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含義，還有的說她邪門，比如那個三姑還是三姨，說這小孩親情觀念淡漠，長大了肯定鐵石心腸。

    ……

    很多事情當(dāng)時不懂，長大后才明白，但習(xí)慣已經(jīng)養(yǎng)成，祝今夏不喜歡所謂的儀式，更厭惡哭哭啼啼的別離。

    可當(dāng)孩子們拉著她的手，把她帶進(jìn)那間與早晨已截然不同的教室時，她還是動容了。

    桌椅板凳都被推至教室邊角，空出了中間一大片位置，孩子們就站在那里，排成方隊(duì)。

    前后黑板上都用花花綠綠的粉筆字寫滿了學(xué)生的贈語，字跡歪歪扭扭，像螞蟻爬過。

    祝今夏一一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竟能辨認(rèn)出好些熟悉的字體，每日批改作業(yè)，她總在糾正書寫——呷西拉姆的左右結(jié)構(gòu)總是有問題，央金的三點(diǎn)水動輒連在一起……

    “祝老師，我好舍不得你?！?/br>
    “你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謝謝您送我的書，我會好好zhen g的！”

    “祝老師，我們?nèi)喽紣勰??！?/br>
    最后，在正中的黑板上，是一封全班同學(xué)寫給她的信。

    親愛的祝老師：

    我們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級的學(xué)生，感謝您一直以來對我們的關(guān)心和照顧，您像mama一樣陪伴我們，也像一束光照進(jìn)大山，照進(jìn)我們的心里。真希望您永遠(yuǎn)和我們在一起，永遠(yuǎn)不離開。您送來的書本我們一定會好好珍惜，也會聽您的話，看很多很多的書，寫很多很多的字。山外的世界很大，希望您不要忘記我們，?；貋砜纯次覀?，到那個時候我們一定會寫出更好的作文，讓您也為我們感到驕傲。

    您辛苦了！祝您身體健康，我們永遠(yuǎn)愛您！

    信不長，眨眼就看完了，落款是宜波中心校五年級全體學(xué)生。

    字跡歪歪扭扭，中間還夾雜著不少錯別字，一封信里五花八門有好幾種筆跡，一看就是時間倉促，孩子們齊心協(xié)力的成果。

    祝今夏怔怔地看著黑板，聽見身后有人起了個頭。

    “一，二，三——”

    等到她再次回頭，方陣?yán)锏暮⒆觽円呀?jīng)比起手語，唱起歌來。

    他們唱聽我說謝謝你，因?yàn)橛心?，溫暖了四季；謝謝你，感謝有你，世界更美麗。

    那是中心校的晚自習(xí)鈴聲，每天傍晚都會響起。頭一回聽見時，祝今夏沒忍住笑，邊笑邊問時序怎么會選這首歌，網(wǎng)上玩梗都玩爛了。

    時序面無表情說這是州里選的，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可聽多了，聽久了，也習(xí)以為常，不再想笑。

    而今孩子們用稚氣的童聲大聲唱著，每一個人都聲嘶力竭，唱到后來不知誰先哭了，所有人都跟著哭起來，臟兮兮的小臉花的不成樣子，一首歌也虎頭蛇尾，從集體大合唱變成了集體大哭腔。

    祝今夏的目光從教室里一一劃過，像要定格什么。

    破舊的教室，斑駁的水泥地，充滿劃痕的課桌，還有漏風(fēng)的窗玻璃。

    臟兮兮的小臉，深色的皮膚，還有濃艷的高原紅。

    那些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一雙是她在宣講單上看見過的，可每一雙都和上面的別無二致，充滿了希冀與渴望，像清晨的露珠，像山頂?shù)某枴?/br>
    祝今夏很想說你們不用謝謝我，其實(shí)我來到這里的初衷跟支教關(guān)系并不大，我是帶著喘口氣的心態(tài)逃離城市，來到大山的。

    她很想說她做的一切根本微不足道，短短兩個多月，她虎頭蛇尾，有始無終的，根本沒有帶來什么。

    倘若此行真的有所收獲，那也該是她，她曾以為自己帶來了一束城市里的光，卻沒想到最后被照亮的竟是她。

    ……

    哭成一片的小孩又排著隊(duì)，在于小珊的鼓勵下，一人從桌子上拿起一條潔白的哈達(dá)，輪流獻(xiàn)給祝今夏。

    祝今夏低下頭，俯下身來，看見脖子上慢慢多起來的白色。哈達(dá)明明輕若無物，卻又沉甸甸壓在心上。

    她擁抱了每一個小孩，一一幫他們擦干眼淚，輕聲說：“不哭，不哭啊。”

    然而看著泣不成聲的孩子們，她的眼底也逐漸guntang，視線跟著模糊起來。

    她想起父母說過的話，自嘲地想，是她還不夠勇敢吧，說好不哭，說好要笑著離開的，最終也沒能做到。

    她知道人生其實(shí)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瑣碎的，稀松平常的，只有小部分時刻才有極致的喜怒哀樂。等到垂垂老矣，坐在火爐邊回想此生時，也許只會記得幾個模糊的瞬間，比如人生中第一次體驗(yàn)生離死別，比如某一次離家出走覺得被全世界拋棄，再比如熱戀時用力到瀕臨窒息的吻、分手時仿佛永不干涸的淚。

    在乏善可陳的人生里，生命的悸動因罕見而珍貴，可人活著不就為了那幾個瞬間嗎？

    祝今夏邊笑邊哭。

    她想，真好，她又多了一個瞬間。

    那天黃昏，從教室離開，她在樓道里緩了很久，才擦干眼淚走進(jìn)時序的宿舍。

    推門一看，時序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昏黃的廚房里熬湯。

    外間狂風(fēng)大作，天昏地暗，溫度奇低，而他靜靜地站在灶臺前，手里還拿著湯勺緩緩攪動，回頭對上她通紅的眼，動作忽而停下。

    祝今夏進(jìn)屋就聞見了一陣奇特的香氣，怔怔地朝他走去——鍋中，四條高原湖泊里的小魚熬出了一鍋雪白鮮美的湯。

    她張了張嘴：“……不是說變天了，捉不到了嗎？”

    時序笑笑，視線在她泛紅的眼圈上停留片刻，才收回視線，一邊關(guān)火一邊輕描淡寫說：“多花點(diǎn)時間，總能捉到?！?/br>
    話音剛落，頓珠從外面咋咋呼呼沖進(jìn)來，邊跑邊說：“聽說今天山上下雹子了？”

    祝今夏一怔。

    時序過了一會兒才應(yīng)聲：“嗯。”

    “這鬼天氣你還去抓魚？”頓珠跑進(jìn)廚房一看，“艸，還真給你抓到了？”

    他嘖嘖稱奇：“你可真行啊，老于說水都要結(jié)冰了，雹子噼里啪啦往身上砸，大家都上岸了，就你在里頭待了大半天，捉不到愣是不走。咋的，你跟這魚有仇啊？”

    祝今夏倏地抬頭，這才來得及打量時序，他穿了身黑衣服，腳下還踩著雨靴，不仔細(xì)看看不出。她伸手一摸，濕的。

    再看頭發(fā)，因?yàn)榘l(fā)質(zhì)硬，總跟針扎的一樣，也看不出干濕，仔細(xì)瞧才看見發(fā)梢的水珠。

    她捏著手心，“……回來怎么也不換衣服？”

    “沒時間了。”他沒有回頭看她，還是平平淡淡的一句。

    祝今夏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時序動作利索都嘗了口湯，火候到了，鹽味夠了，才盛了一碗遞給祝今夏。

    “嘗嘗?！彼f。

    祝今夏聽見胸口沉悶的心跳聲，竟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最后只能機(jī)械地接過湯，小口抿了抿。

    “怎么樣？”時序觀察她的表情。

    “好喝。”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時序笑了，端著湯往客廳走，邊走邊說：“好喝就行?！?/br>
    不枉費(fèi)他在冰雹里撈一場。

    頓珠還追在他身后，一邊上躥下跳說你還不去換衣服，這鬼天氣真當(dāng)自己國防體質(zhì)呢，一邊又被鍋里的香氣逼得口水直流，當(dāng)即拿碗筷給自己安排上，最后還不忘回頭。

    “祝老師，快來喝湯吃rou！”

    “唔，就來?！?/br>
    祝今夏捧著碗站在廚房，慢慢仰起頭來，吸吸鼻子，努力把熱氣逼回眼睛里。

    她想，他日坐在火爐邊上，大概有無數(shù)的瞬間都包含中心校吧。

    太多了，太多個難忘的瞬間，太多張不愿忘記的臉。

    第五十八章

    在中心校的最后一天, 祝今夏沒能睡好。

    那天晚上，直到夜里十一點(diǎn)前，都陸續(xù)有孩子到訪。大人們睜只眼閉只眼, 他們便趁機(jī)繞過cao場, 跑進(jìn)小樓, 小心翼翼敲開門，送來一封又一封信。

    信紙是從作業(yè)本上撕下來的，邊沿處還有毛邊, 信上有字有畫, 有的折成桃心形, 有的折成千紙鶴。

    起初沒看明白孩子們都鬼畫桃符了些什么, 直到看見某副“畫作”的右下角標(biāo)注：《我的老師》。

    祝今夏總算明白過來，畫上那個慘不忍睹的火柴棍小人是她, 背后的一堆火柴棍是孩子們自己。

    信上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 叫人啼笑皆非——

    親愛的祝今xia老師：

    我是五年級的扎西志瑪, 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們會很想你的。你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長大后我一定會暴打你。

    祝今夏：“……”

    “報(bào)答”寫成“暴打”，她把學(xué)生教成這樣，確實(shí)該挨打。

    然后是丁真根嘎, 信的開頭，小家伙一如既往語出驚人：

    親愛的祝老師：

    您好！

    第一次吃火鍋那晚，我就被您的美貌深深迷住了，從那一刻起，我就想當(dāng)您的學(xué)生。幸運(yùn)的是, 老天爺聽見了我的心聲，他把阿包老師調(diào)走了！

    祝今夏：“………………”

    阿包要是看見這封信, 丁真根嘎的屁股一定會開花。

    還有即興發(fā)揮，寫起小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