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旺叔呆呆地望著時序,似乎在費勁地理解著話中含義??上ё罱K也沒能理解,“那我爸爸呢?”他哭起來,“我爸爸在哪?我要找我爸爸!” 洛絨札姆紅著眼睛地坐在一旁,祝今夏不知所措,唯獨時序抱住失控的老人,不斷安撫。 旺叔難以自制,像個哭鬧的小孩,手腳并用,期間多次誤傷時序,直到最后累了,他又一次問起:“你是我爸爸嗎?” 片刻的沉默。 這次時序點頭了:“我是?!?/br> 一直胡亂揮舞的手奇跡般停在半空,旺叔轉(zhuǎn)過頭來,怔怔地問:“你是?” “我是?!睍r序回答說,“你說是就是?!?/br> “你是我爸爸?” “我是?!?/br> 他們重復了很多遍。 最后,時序擦干旺叔的眼淚,說:“我是你兒子。但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做你的父親。” 像你曾經(jīng)待我那樣。 沙啞的聲音里有種疲倦的溫柔。 —— 等到旺叔情緒平復,在札姆的照顧下開始吃飯,時序獨自走出小院。 祝今夏猶豫片刻,跟了出去,看見他吞云吐霧的現(xiàn)場。 “不是說旺叔不讓抽嗎?” 時序回頭看了眼窗里的光景,自嘲道:“你看他現(xiàn)在這樣子,還打得斷我的腿?” “我看他剛才情緒失控,動起手來也挺有勁兒的?!弊=裣墓室庹f,“要不我們打個賭?” “賭什么?” “你要是趴那兒不動,我賭還是能打斷的?!?/br> 時序笑了,祝今夏松口氣。 看他抽得厲害,她拿過煙,自己吸了一口,嗆得死去活來。 時序奪回去,“煙不好,別抽?!?/br> “那你還抽?” “找個宣泄口?!?/br> 祝今夏再度拿回煙,用腳踩熄,“宣泄口多了去了,用不著抽煙。來吧,你說,我聽著?!?/br> 可惜等了半天,他也沒開口。 祝今夏也不催促,抬頭看天,竟瞬間怔住。 昨夜來時,天已黑透,如今紅日初升,晨輝遍灑一地,才看清外間的光景。她一時詞窮,竟難以描繪這天地,仿佛和旺叔一樣,只剩下對色彩的本能感知。 蔚藍蒼穹之下,紅日艷麗似火,青山蒼翠欲滴。貧瘠破敗的小院之上,是自然最慷慨的饋贈。 她深吸一口氣,被冷空氣沁得一陣激靈。 時序就在這時候開口。 他說:“我們都叫他旺叔,但他從來都不只是旺叔。” “小時候?qū)懽魑?,《我的父親》,他永遠是主人公。父親節(jié)買禮物,他是唯一的收件人??剂说谝幻?,想分享的人只有他。生病了,燒糊涂了哭喊著的人也是他?!?/br> “變成孤兒那天,他帶我去鎮(zhèn)上花錢洗了個澡,理了頭發(fā)。一邊給我搓泥,一邊笑話我說,小子,看樣子是沒受過什么苦啊,細皮嫩rou跟個姑娘似的?!?/br> “他說,看你這樣子就不是干重活兒的料,還是好好讀書吧,將來飛出大山,回你們城里去?!?/br> “后來他把我?guī)Щ剡@山上,說屋子雖然破了點,但好歹是個家。我人小,多一個不多,以后就跟著他。他人窮,養(yǎng)不了多好,但指定餓不死?!?/br> 他給他煮面,教他做糌粑,煮酥油茶。 他帶他放牛,教他騎馬。 他手把手教他寫字,雖然沒過兩年就察覺出這小子是個天才,他很快就束手無策,可那些過往,那些啟蒙,無一不是時序成長歷程里最牢固的起點。 術(shù)業(yè)有專攻,旺叔語文水平?jīng)]多好,在這山里勉強夠用,教時序的古詩詞都是最基礎(chǔ)的—— 喝酒時說“葡萄美酒夜光杯”,時序就得答出“欲飲琵琶馬上催”。 答出來了,獎勵一口酒,看他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后爺倆一起哈哈大笑。 吃餃子時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旺叔邊笑邊舉起手里不成型的丑餃子,說小子,有得吃就別嫌棄,咱藏族人不興吃這個,要不是為了民族大團結(jié),哼哼,誰費這勁兒給你做花活兒呢? 包湯圓時說“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端午節(jié)說“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那個男人當了一輩子校長,打了一輩子光棍,不是沒有過心上人,可這山里好像哪哪都缺人,他沒能結(jié)婚,把自己奉獻給了大山。 他沒有孩子,可屁股后頭跟了一大群孩子,個個都叫他旺叔。 他窮苦,窘迫,不懂為官,不曾攬權(quán),可這一路上,是他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誰能想到有一天,他會渾渾噩噩躺在床上,連大小便都無法自理。 時序的話被風吹散,顯得語焉不詳。“醒不來也好,他那么驕傲一個人,怎么能清醒著容忍自己變成這樣?” 風太大了,吹得人眼睛疼。 “祝今夏?!?/br> “嗯?” “昨晚你不是問我,札姆為什么沒繼續(xù)念書嗎?” “嗯。” “她停學的原因,和我從北京回來的原因一樣——旺叔的病情發(fā)展太快,醫(yī)生說也就這一兩年的事了。起初是一天糊涂一會兒,后來很快就沒多少清醒的時候,現(xiàn)在如你所見,一天也醒不了一次。 “我咨詢過北京的專家,可一來醫(yī)生反饋,現(xiàn)有的醫(yī)療水平?jīng)]法治愈阿茲海默,二來老頭子倔,不管是醒著還是不清醒時,都堅持要留在山里。 “所以,趕在他完全不記得任何事之前,我們都回來了?!?/br> 在這群小孩的生命停擺時,是旺叔撥動指針,推動著他們繼續(xù)前行。而今,在他所剩無幾的殘缺人生里,他們也給自己的人生按下暫停鍵,回到他的身邊。 所以離開了北京。 離開了地科院。 離開了前途無量,也離開了風光無限。 他們靜默良久,誰也沒說話,只剩風在吹。 最后祝今夏問:“大好前程,就這么放棄了嗎?” 時序說:“人總要有所抉擇?!?/br> “你選旺叔?” “我選旺叔?!?/br> “萬一回不去了呢?” 他笑,“三十來歲的人,停擺兩年就沒法東山再起,算個屁的天才?!?/br> 她也笑了,說“時序,我發(fā)現(xiàn)我還是更適應(yīng)你這狂得無法無天無邊無際的樣子”。 “狂是狂,也有心理準備沒法東山再起?!?/br> “要真沒法東山再起呢。“ “那就當個普通人吧?!彼麤]所謂地笑,“只可惜我叫時序,再普通,能普通到哪里去?” 是真狂啊。 祝今夏哈哈大笑。再看他,這山間云卷云舒、風起云涌,日光被遮住又出現(xiàn),出現(xiàn)又消失,就像他眼角透亮的光,太過短暫,像個錯覺。 可這世間很多東西,包括生命在內(nèi),正因短暫,才更動人。 她望著他,想著旺叔,想著生老病死,也想著自己這段注定短暫,終將結(jié)束的旅途。 第三十三章 回學校時, 學生已經(jīng)上完兩節(jié)早課了。 時序的課在第一節(jié) ,祝今夏在第二節(jié),兩人雙雙缺席。 好在有救火隊員, 頓珠同學。他上午沒課, 時序一通電話, 他硬是七點起床,先去六年級上數(shù)學,又急吼吼跑五年級教語文。 “你是不知道, 站講臺上我腿都在發(fā)軟?!?/br> 見到時序, 頓珠湊上來一通抱怨。 “你第一天上課?” 時序掃他一眼, 裝什么清純男高。 “那哪一樣啊, 我又不教語文數(shù)學?!?/br> 時序懶得搭理他,徑直往辦公室走。 小尾巴緊隨其后。 “要論教學水平, 我好歹是咱學校男老師里的二號種子選手, 你這突然叫我跨界表演, 搞砸了多丟人?” 時序:“全校加我一共就三個男老師, 排第二很驕傲?” 頓珠:“……” 一夜未歸, 又多了一堆要處理的事,時序一上午忙得腳不沾地,偏頓珠見縫插針問東問西, 吵得人腦瓜子疼。 “你要沒事干就去把廁所通了,門衛(wèi)說昨天后半夜堵了,到現(xiàn)在還——” 話音未落,人就不見了,快到腿都有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