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今夏沒說話。

    借著酒勁，衛(wèi)城開始發(fā)力，問她為什么非得離婚。

    山風呼嘯間，祝今夏抬起頭來，看著幢幢山影。

    “因為事到臨頭，我才發(fā)現(xiàn)我配合不下去了?！?/br>
    “那你早干什么去了？”衛(wèi)城拔高了嗓音，“答應領證時你不說，訂酒席時你不說，找婚慶時你不說，通知親朋好友你不說，鬧得人盡皆知了，你說不結就不結了？”

    他情緒高漲，激動得厲害。

    “你知不知道，我爸媽成天以淚洗面，所有人都知道我們要結婚了，你一句話，他們連門都不敢出了，怕出門就被人笑話，逢人就問起婚事……”

    酒意之下，怒氣更盛。

    衛(wèi)城本是不善言辭的人，積蓄已久，如今驟然爆發(fā)。

    祝今夏一言不發(fā)，只在最后輕聲反問。

    “所以衛(wèi)城，你氣的到底是什么？是父母受了折辱，沒臉見人，是我奶奶年事已高，受不了打擊，還是因為我悔婚，你被身邊的人當做笑料，看不起？”

    衛(wèi)城：“有什么區(qū)別嗎？因為你，所有人都抬不起頭來！”

    這才是問題所在。

    祝今夏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她問：“衛(wèi)城，你不覺得這么多年來，我們一直在活給別人看嗎？”

    在最初的很多年里，祝今夏的人生一直是一帆風順的，縱使不夠圓滿——她由祖母撫養(yǎng)長大，生命中缺少父母的參與——但這反倒成了一種動力，叫她更為勤勉，遂從小成績優(yōu)異，成了同齡人眼中“別人家的孩子”。

    祖母是個要強的老太太，對她要求甚嚴，三歲識百字，四歲背唐詩，五歲學游泳、騎車，周末去文化宮，至于寒暑假，更是風雨無阻地上著補習班。

    祖母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今夏，沒有父母在身邊，你只能靠自己，讀書是你唯一的出路，你一定要出人頭地！”

    在那個國企還欣欣向榮的年代里，家家戶戶都熟識，家屬區(qū)里沒有秘密。

    沒爹沒媽的祝今夏也曾被童言無忌刺痛過，那時候，祖母這樣說。

    大人們用憐惜的目光看她時，祖母也這樣說。

    考試失利，她被罰跪到站不起來時，祖母流著淚，抱著她時還這樣說。

    “你一定要出人頭地?！?/br>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這句話像是岳母刺字，刻在了祝今夏的背上，融進了骨血里。

    于是讀書時代，她刻苦學習，從不偏科，力圖獲得每一位科任老師的青睞。

    用力過猛，容易受到同齡人的排擠，為了不讓祖母擔心，她又積極融入群體。高中時，“腐女”一詞剛剛興起，她像完成任務一樣讀完了每一本時下流行的耽美小說，成功與女生們打成一片。而男生也因她能將nba球員如數(shù)家珍，對英超和世界杯侃侃而談，把她當成好兄弟。

    語文老師推薦她參加征文大賽，她便全力以赴。

    物理老師要她參加競賽，她就瘋狂刷題，最后果真拿了名次。

    ……

    后來，她順利保研，去到綿水大學，繼續(xù)拿國獎。

    導師說她不讀博可惜了，她便又埋頭苦讀三年，拿到了博士文憑。

    祖母說，女孩子還是要進體制，找個安穩(wěn)的工作，當老師就很好，于是她努力留校任教。

    她在每一個人生節(jié)點都按照眾人的期望去推進，去努力，包括與衛(wèi)城的婚姻。

    他們之間并不是沒有愛情，或者說，有過。

    她還記得大三那年相遇的場景，在她熬夜寫完論文，蓬頭垢面被好友拉去禮堂看話劇時，中途睡著了。

    再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枕在誰的肩膀上。

    她嚇一大跳，再抬頭，看見身側坐著個男生。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低下頭來，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低聲問：“醒了？”

    祝今夏大窘，連連道歉。

    他擺擺手，有些羞赧地笑笑，一邊說沒事，一邊看她眼下的淤青，了然道：“熬夜寫論文？”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名鼎鼎的學神，不熬夜寫論文，難道和我們凡人一樣熬夜打游戲？”他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個少年，“我是三班的，我叫衛(wèi)城?！?/br>
    ……

    在那段按部就班的歲月里，衛(wèi)城帶來了不曾預期的澎湃，祝今夏迎接了姍姍來遲的少女情懷，連同青春期也不曾有過的叛逆。

    眾人當然是不看好的，一個是處處拔得頭籌的學霸，一個是逃課打游戲的學渣。

    祖母尤其反對。

    愛情這回事，原本只是一點點心動，任由它肆意生長，也許風吹雨打，自己就滅了?？梢唤浄磳?，反而拔地而起，迅速長成參天大樹。

    直到最后祝今夏才意識到，當所有人都反對他們在一起時，就已經證明兩人是真的不合適，rou眼可見的不合適。

    但她明白的太晚，當她清醒時，已經咬牙堅持了很多年。

    那些年里，因為不肯承認自己錯了，所以她像鞭策孩子一樣，推著衛(wèi)城努力，可他生于優(yōu)渥健全的家庭，和大部分男性一樣，就是比同齡女性晚熟。于是她痛苦，他也痛苦。

    畢業(yè)時，衛(wèi)城有需要補考的科目，好死不死是英國文學史。換做祝今夏，裸考也不在話下，但衛(wèi)城課都沒上幾節(jié)，全在峽谷鏖戰(zhàn)，臨時抱佛腳也抱不過來。

    為了幫他拿到畢業(yè)證，從不求人的祝今夏找到院長說情，被人仰望四年，到頭來還是為了衛(wèi)城把頭低了下去。

    畢業(yè)后，衛(wèi)城找不到工作，一是生性羞赧，不善言辭；二是遇難則退，輕言放棄。最后是保研的祝今夏幫他做簡歷，找招聘信息，陪他去面試。

    后來，衛(wèi)城長期在國外做翻譯，為結束異地戀，祝今夏提議不如回國。

    可辭職回來的衛(wèi)城眼高手低，在家待業(yè)兩年。

    那兩年里，祝今夏一個人補貼家用，一個人貸款買房，一個人頂兩個人用，在這座城市扎了根。

    祖母埋怨她找了個沒用的男人。

    衛(wèi)城的父母責怪她，好好的工作不讓他干，非要他回國，這下好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活兒。

    祝今夏不是沒和衛(wèi)城談，但他久不工作，昔日同學又盛傳他“吃軟飯”，自尊心受挫后一談就炸，連連冷戰(zhàn)。

    就連那時候，祝今夏也沒有放棄過。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那兩年的，好在有家中的幫助，衛(wèi)城終于找到了體面的工作。

    眨眼就要二十九歲，身邊的人大多已結婚生子，長輩也開始催促他們進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無可無不可。

    和以往一樣，為著身邊人的期望，祝今夏朝著新目標出發(fā)了。

    她一邊埋頭忙于手頭的科研論文，一邊按部就班準備婚禮，直到去年冬天，某個夜里，寫完論文的她回到臥室，發(fā)現(xiàn)衛(wèi)城沒開空調，也忘了給她留電熱毯。

    他呼呼大睡著，她失神片刻，踱步至客廳，環(huán)顧四周。

    日子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停在原地。

    書房的電腦屏幕還亮著，衛(wèi)城熱衷于打游戲，每晚都待在這里，就連睡覺也掛著機。

    餐桌上堆滿餐盒，算算日子，明天阿姨該來做清潔了，這堆外賣起碼攢了一星期。

    打開冰箱，里面沒有任何新鮮蔬菜，滿是可樂雪碧氣泡水。冷藏室里只有一盒凍rou，生產日期也在半年前。

    祝今夏拿著那盒凍rou，在原地靜默了好一會兒。

    她在年初申請了國家級課題，半年來一直忙論文，一時竟想不起這小半年來，她和衛(wèi)城有過什么交流。

    除了婚禮事宜，他們還說過些什么？

    記憶里，除了“我上班了”，“我回來了”，“在食堂吃過了”，似乎就沒有過別的對話了。

    廚房成了擺設，永不開火。

    周末好不容易出趟門，也不過是例行公事，地點是家門口的商場，潦草地看場電影，吃頓晚飯，回家后就“分道揚鑣”，一個坐進書房玩電腦，一個鉆進客房寫論文。

    衛(wèi)城打游戲開黑時很吵，祝今夏選擇避其鋒芒。

    于是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

    她起床上班時，他早已出門。

    他睡覺了，她還在熬夜查閱文獻。

    別說性生活，他們連生活都沒了。

    那天，祝今夏扔了手里的凍rou，走回客廳，停在展示柜前。

    柜子上擺著日歷，日期還停在四個多月前，誰也沒去撕。就像他們的關系，也凝固在了某個瞬間。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個月，依然毫無起色。

    不是沒有嘗試過改變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祝今夏主動邀請衛(wèi)城去聽話劇，衛(wèi)城興趣寥寥。

    一起看電影，衛(wèi)城在電影院睡著了。

    她提議周末在家煮火鍋，衛(wèi)城倒是從善如流，只是鍋里咕嘟咕嘟冒著泡、滿室飄香時，她有心說點什么，對面的男人卻拿著手機在刷小視頻，被貓狗的滑稽視頻逗得哈哈大笑。

    祝今夏頓了頓，“看什么呢，這么高興？”

    衛(wèi)城把屏幕轉向她，“這狗真逗?！?/br>
    易地而處，祝今夏興許會覺得有趣，但此刻她笑不出來。她努力從嘈雜的bgm里尋找一點樂趣，卻連扯開嘴角笑一笑都做不到。

    一頓飯食之無味，衛(wèi)城一無所覺。

    那天夜里洗完澡后，祝今夏對著鏡子深呼吸，特意用了新買的身體乳，換上黑色蕾絲睡衣，叩響書房的門。

    “今天早一點睡吧?！彼y得有些緊張，清清嗓子，收腹挺胸……賣弄風情不是她的強項。

    結果衛(wèi)城正與友人開黑，頭也不回，甚至連眼神都沒往一旁飄一下。

    “最后一把。”他隨口應道。

    事實證明，“最后一把”通常是“最后億把”，祝今夏等到睡著，才被身側窸窸窣窣上床的動靜喚醒。

    “吵醒你了？”

    大概是最后一把打得很順，衛(wèi)城的臉上還帶著酣暢淋漓的笑，他討好似的替祝今夏掖了掖被子，并未注意到嚴絲合縫的涼被下藏匿著難得的邀約。

    黑暗里，祝今夏的心慢慢冷下來，但她從來不輕言放棄，再三斟酌后，她做了最后一次嘗試。

    她拉過衛(wèi)城的手，輕輕搭在自己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