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第37章 盈月篇(十七)雪滿長安 璋早晨來縣衙,特意走的北門,預備畫卯前去內(nèi)宅望望李纖凝。走到北墻根下,見一女子扶墻作嘔。細辨形貌,竟是李纖凝,疾步上前,托住她手臂,未等開口,李纖凝猛的將他搡開,回身擺出防御架勢,眼角含赤,眸綻兇光。 仇璋駭了一駭,略定神,茫然道:“你怎么了,這副表情?!?/br> 李纖凝斂去兇光,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以為是小潑皮前來sao擾,不承想是你?!?/br> 說著又干噦起來。 “一大清早的,怎么噦成這樣?” 方才李纖凝的眼神太過駭人,仇璋心有余悸,不太敢上去扶了。 “昨晚空腹喝了點酒,早起還好好,跑不多時,胃里忽然難受。又不曾存什么食物,只是空噦。” 仇璋笑言:“我還道你有身孕了。” 李纖凝睨他,“你怎么不盼我點好。人家還是未出閣的閨女呢。” “你怎么不說你是黃花閨女?” “黃花不是被你采去了?” 仇璋:“……” 回到臥房,李纖凝和仇璋交待了昨夜的事,口供已由陳敬元錄妥,在他手里,叫仇璋見了他問他要。此外拘捕柔蘭的公文需盡快批下來,她親自帶人去拿。 仇璋道:“你身體不舒服還是別去了,解小菲去足矣?!?/br> 李纖凝道:“我想親自捉她?!?/br> 仇璋答應盡快辦。 兩人又聊了一會子,卯正時分,仇璋去了。 李纖凝這邊喝了素馨燉的養(yǎng)胃湯,重新梳妝寬衣畢,也往前頭去了。 前衙出奇熱鬧,大家仨一簇、倆一伙聚集在明堂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解小菲也在其中。 “發(fā)生了何事?”李纖凝瞥人群,“他們在說什么?” “牛武死了?!苯庑》普f “誰?” “京兆府追查的那起連環(huán)碎尸案的兇手?!?/br> “是他啊,前陣子聽你說京兆府已經(jīng)鎖定了他的身份,是個rou鋪的屠夫,怎么突然死了,抓捕的過程中出現(xiàn)意外嗎?” 解小菲否認。 李纖凝突然意識到什么,“莫非……?” “像牛武肢解其他人那樣,他也把牛武肢解了,尸塊碼得整整齊齊,嘴里……嘴里放了一朵紙折的天仙子。”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案發(fā)地點在哪?” “昨晚,大概子夜以后。案發(fā)地點在牛武的rou鋪?!?/br> “rou鋪?他不是已潛逃了嗎?” “說的正是。牛武潛逃后,京兆府考慮到他有可能復返,叫人守在rou鋪周圍。前半夜還好好的,后半夜月亮剛剛升上來,守衛(wèi)即被一陣香氣迷暈,寅時醒來,到rou鋪內(nèi)查看,看到了擺在rou案上的尸塊?!?/br> “神龍見首不見尾,是他的作風。京兆府那邊有何反應?” “還沒見動靜?!?/br> 正說著,有小吏捧著一紙公文過來交與李纖凝,李纖凝看了是柔蘭的拘捕文書,叫解小菲叫上幾個人,立即前往崇仁坊。 柔蘭正哄劉玉樹用飯,小廝慌里慌張跑到階下,和外面的丫鬟耳語數(shù)句,丫鬟慌張進來稟,“夫人,來了好多公差,正往這里來呢?!?/br> 前兩日,柔蘭去縣衙探視佘楓,沒探成,打那時起她便知事情在朝著與她期待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什么時候天崩地裂,只取決于佘楓撐到幾時。 眼下這個時間,倒也在她預估范圍內(nèi),故而臉上不見絲毫驚訝,反訓斥丫頭,“慌什么,憑他誰來,還能不許人吃飯不成?!?/br> 柔蘭挾起一塊兒魚rou放到劉玉樹碗中,“樹兒愛吃魚,多吃些。” 劉玉樹眼珠子溜溜轉(zhuǎn),“娘,公差來咱們家干嘛?” “這不是該你知道的,吃飯。” “娘,爹為什么還不回來,他是不是被公差抓走了?現(xiàn)在公差又來抓咱們?可是我們又沒有做錯事,公差為什么抓咱們?” “吃飯?!?/br> 柔蘭的語氣溫柔至極。 劉玉樹最是知道,當他娘擺出這種極致的溫柔表情,便是生氣了,這時候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按她的吩咐去做,絕不可以不知深淺前去觸怒。 劉玉樹埋頭吃飯。 李纖凝帶著衙役進來。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了夫人用飯,希望不會影響到夫人的食欲。” “有失遠迎,怠慢了,請李小姐稍坐片刻,容我們母子吃完這頓飯?!彼Z聲清冽,已完全卸下了偽裝。 李纖凝命衙役退至外面,獨自坐下候他們用飯。 大概覺得李纖凝眼熟,劉玉樹不停地偷看她。李纖凝拄著腮回看,他又不好意思了,頭埋進碗里。 須臾,一碗飯用完,分別在即。柔蘭終于顯出人母的脆弱,不斷揉搓兒子的臉,漸漸紅了眼眶。 “娘,我回去溫書了?!?/br> “不急,娘有幾句話跟你說?!比崽m起身,“李小姐,我想單獨囑咐樹兒幾句話,料想不為難吧?” “不要離開我的視線?!?/br> 柔蘭牽著劉玉樹的手退至里間。母子二人坐在榻上,喁喁細語,夾雜哭泣與訓斥。李纖凝仍舊坐在椅上,姿態(tài)懶散,目光飄來飄去,總不離珠簾后頭的母子。突然之間,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慘叫聲滯后于她的動作。外頭的人聽到這聲慘叫跟著搶進屋,李纖凝站在珠簾后,做了個手勢,眾人齊刷刷止步。 柔蘭把孩子輕輕的平放榻上。孩子頭歪在一側(cè),眼簾閉闔,胸口赫然插著一把刀,周圍有少量血滲出。柔蘭下手又快又準,孩子僅僅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嗚呼,沒受太多苦。 柔蘭撫摸著兒子紅潤的臉蛋,一根一根捋順他凌亂的發(fā)絲,取一旁的薄被,展開了蓋在身上,好似他只是在安睡,她只是怕他著涼給他蓋被子。 這樣的悲情的一幕,柔蘭的五官卻鮮見什么表情,有的也僅僅是剛剛殺子尚未褪盡的決絕。 “何苦呢?!崩罾w凝嘆息。 柔蘭的面龐一如既往的柔美,眼神堅毅如磐石,“我們夫妻二人沒了,他的下場不外乎充官為奴,我做了半輩子奴婢,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我不想叫樹兒也走上這條路。我的血脈絕不為奴?!?/br> 她咬著牙說出這段話。 李纖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脈,馳騁于漠北黃沙間的彪悍民族,野性難馴。歷經(jīng)幾代,單從面相上看,已很難看出異族痕跡,唯有刻進骨血里的這份狠絕,令人可以一窺端倪。 “走吧?!弊詈罂戳藘鹤右谎?,柔蘭灑然起身。也不等李纖凝,自顧自走了出去,姿態(tài)從容舒展,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去赴宴。 衙役們早已駭呆,見她走來,誰也不敢攔,反而自動分開一條路。解小菲望李纖凝:“小姐?” “走吧?!?/br> 李纖凝當先走了出去,眾人這才跟著敢動。 半月后,牢獄里,李纖凝告訴柔蘭,判決結(jié)果出來了,她被判斬立決。佘楓有同僚為其求情,保住了一條命,流放嶺南。 柔蘭倚著墻壁,薄薄一笑,“居然不是極刑,我該感謝李小姐嗎?” 李纖凝沒說話。 佘楓忽然扒著鐵欄桿問,“你今天有給我?guī)Щ▎???/br> 李纖凝把手里拈著的一支菊花遞給他。 佘楓得了菊花如得至寶,退到一旁,一瓣瓣撕著玩。 自打得知柔蘭殺了他們的兒子,他就瘋了。 “一瓣、兩瓣、三瓣、十瓣……一百瓣。”突然沒了耐心,把花瓣一股腦兒全薅下來,往天上一揚,“天女散花嘍,天女散花嘍……” 李纖凝目光從佘楓身上收回,問柔蘭,“你還有什么遺愿嗎?” 柔蘭答非所問,“長安極少有暴雨呢,尤其這樣的秋冬時節(jié),好懷念洪州的暴雨啊……” 她忽然哼起歌謠,那是一首洪州當?shù)氐母柚{,曲調(diào)輕快活潑。講的是少女不懼風雨,翻山越嶺采靈草的故事。 這個歌柔蘭時時哼唱,李纖凝聽了許多遍,柔蘭總在臨近結(jié)尾的時候戛然而止,她也不知道少女究竟采沒采到靈草。 柔蘭的歌聲空靈輕快,叫李纖凝聯(lián)想到在山間靈巧穿梭的少女,細雨、暴雨皆無法阻擋她的腳步,她歡快前行,奔跑、跳躍,一似山中精靈。 最終采沒采到靈草也變得無足輕重,因為過程新鮮、有趣。 那是李纖凝最后一次見柔蘭。 案子完結(jié)后李纖凝回家住了幾日。年關(guān)將至,李夫人勸她搬回來住,李纖凝回她為時尚早,過陣子再議。 顧氏欲過仇府找楊氏說話,李纖凝隨著過去,一至宅上,楊氏跟前打個照面,又鉆仇璋房間去了。 仇璋書房里賞畫,見她進來,笑道:“打哪來的?” “打你嫂子房里來的?!?/br> 李纖凝目光落于案上各種材質(zhì)形狀的印鑒上,“才注意到你有這么多印鑒?!彪S手拿起一枚小巧的白玉印鑒戳在手背上,翻來覆去辨認,“寄……傲?這二字很襯你嘛。有出處嗎?” “不妨一猜?!?/br> “知道我詩詞不好還考較我。”李纖凝思忖片刻,“倚南窗以寄傲?” “眄清霄以寄傲?!?/br> “差不多嘛?!?/br> 李纖凝忽的自懷中摸出一枚小金印,“你看,我也打了一枚印鑒。” “款識是什么?” “纖凝?!?/br> “纖凝?” “我的印鑒,當然要用我的名字。說起來我還沒用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