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何婆尋思這人真無禮,不請自入,正待攔住好生盤問姓名,裴縝忽然從屋里迎出來,遠遠的叉手見禮道:“叔父打哪來,快請屋里敘話。” 回頭囑咐何婆:“魏縣令愛喝雀舌,將敬亭綠雪潑了,重沏一壺雀舌?!?/br> 魏縣令?何婆心頭犯嘀咕,想起裴縝常提到的長安縣縣令約莫姓魏?再次打量對方,怎么看都是個普通人兒,身上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圓領袍,云靴也是破舊的,哪有一丁點兒一縣之令的派頭。 魏縣令進了屋,先自環(huán)顧一圈,隨后驚訝道:“怎么,若若不在?” “若若有段日子不過來了?!?/br> “這丫頭,但凡出去必敷衍我們來你這,稱和你新納的姨娘十分聊得來。足見也是假的了?”從裴縝的神色里獲悉答案,魏縣令跌足痛罵道,“這謊話連篇的小作精,看晚上回去我怎么收拾她!” “叔父也別太苛責她,她感情不如意,料想很苦悶?!?/br> “哼,苦悶,我替她高興還來不及,能從那個火坑跳出來是她上輩子積的福!”魏縣令不由得大吐苦水,其中自然不乏貶損沈濁之語,裴縝除了點頭附和也不好說出其他的來。 牢sao發(fā)夠了,魏縣令話鋒一轉,“其實我這趟來不單為了尋若若?!?/br> 裴縝見他鄭重,不覺挺直了腰板。 “最近有一樁涉獵極廣的擄掠案賢侄想必聽說了。被擄的全部是剛剛誕下孩子不久,尚在哺乳期的婦人。” “此案不比尋常擄掠案,我一直有關注?!?/br> “此案的確有不同尋常之處?!蔽嚎h令道,“只是眼下遇到一個難點,再不得寸進,想著你腦子靈光,看看有沒有辦法幫幫叔父?!?/br> “方便的話,我想先看案牒?!?/br> “沒什么不方便的,明天我全天在縣衙,你得空過來,咱們再敘。” “一定到訪?!?/br> 從裴縝居所出來后,魏縣令自南門出醴泉坊,入西市,預備穿過西市,打西門回自己居住的光德坊。 走著走著,一抹鮮妍倩影映入眼簾。倩影撒嬌撒癡,手上捧著一包鹽津梅子,不說拈起來吃,偏要叫身旁的俊逸男子喂。男子禁不起她癡纏,喂到她嘴里,換來她甜甜的嬌笑。 嬌笑在撞到一個中年男人后戛然而止,梅子“咕咚”滑入肚,魏若若做賊心虛地喚道:“爹。” 男子反應甚捷,立刻叉手為禮:“小人秦避,見過魏縣令?!?/br> 魏縣令沒理會魏若若,先打量起秦避來。不得不說,他這個寶貝女兒看上的男人模樣都怪能唬人的,但好看有什么用,花架子。 “做什么的?” “大理寺獄丞?!?/br> “獄丞……這么說和沈濁是同僚了?” “小人乃是襲了沈獄丞的缺?!?/br> 魏縣令不再理會秦避,將魏若若拽到身旁:“瘋瘋癲癲,虧你還是讀過詩書的,在外面和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立刻跟我回家?!?/br> “爹,你輕點,胳膊都給人家拽疼了!”魏若若一邊抱怨一邊同秦避揮手告別。 秦避看著她,眼里都是歡喜。須臾,倩影消失在人流里,看不到了,又是滿眼的失落。 長壽坊,長安縣衙。 裴縝讀罷案牒,掩卷道:“這么說被擄掠的婦人全部集中在西市以北的十二坊?” “確切地說是除大理寺所在的義寧坊外的十一坊?!蔽嚎h令道,“義寧坊內(nèi)雖也有婦人失蹤,然并非哺乳期的婦人,暫時不能歸類?!?/br> “失蹤婦人全部集中在西北一隅,據(jù)此推斷,怕也是這伙歹人的活動范圍。義寧坊沒有婦人被擄,并非因為是大理寺所在地,極有可能是這伙歹人不愿碰窩邊草,怕引人注意?!?/br> “賢侄預料不差,據(jù)逃回來的王娘子交待,她們被關押的地點極有可能是義寧坊?!?/br> “提起這個,案牒上為何沒有注明王娘子的出逃經(jīng)過?” “這里面的確有些難言之隱,王娘子不愿訴諸公文,只講給我一人聽了?!碑斚掳呀?jīng)過細細講給裴縝。 原來王娘子并非偶然逃出,乃是有人相助。王娘子少年時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姓李,行四,喚作李四哥。王娘子被擄走后,意外發(fā)現(xiàn)看守之一正是這位童年舊識,苦苦哀求之下,令李四哥動了惻隱之心,助她逃出生天。 不過,王娘子全程被蒙著眼睛,盡管能夠憑借直覺判斷出是義寧坊,具體的關押地點一點兒眉目沒有。 “能否從這位李四哥身上入手?”裴縝問。 “我也想到了,可惜遲了一步,這李四哥眼下已成了一具尸體。不過我們并非毫無收獲,根據(jù)王娘子的證詞,鎖定了一個叫做黑齒的胡人?!?/br> 裴縝洗耳恭聽。 “我們把黑齒抓來衙門推問,誰知他嘴硬得緊,一口咬定和近期發(fā)生的案子無關。本來沒有證據(jù)關個三五天也得放人,可是那幕后之人偏偏坐不住,請來了一位意料不到之人為黑齒作保,由此我更加確信,此案非比尋常,甚至牽涉朝野?!?/br> “令叔父大感意外,看來這位保人來頭不小?!?/br> “豈止來頭不小,簡直叫人驚掉下巴,不是別人,正是權傾朝野的常山王殿下。” 裴縝驚訝無以復加:“委實蹊蹺。叔父打算如何應對?” “我叫你來正是為了商討此事。黑齒暫時放歸,我一直叫人盯著,他大抵也清楚暗處有人盯梢,每天不是到酒館喝酒就是去妓坊尋歡,未嘗有動作。這么僵持下去不是回事,你腦筋靈活,未知可有何破局之法?” 裴縝沒有立刻回覆魏縣令,而是說回去想想。主意他倒是有,只需派人喬裝成哺乳婦人,招搖過市,待被擄至窩點,探聽虛實,順利的話則能一網(wǎng)打盡。 只不過此項任務太過兇險,隨時隨地有性命之憂,沒有合適的人選,說了也是白說。不料林畔兒聽后極感興趣,自告奮勇道:“我去!” “你?”裴縝樂不可支,“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什么都敢嘗試,這是什么好玩的事嗎?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安分畫你的畫。” 林畔兒最近愛上了畫畫,天分是沒有的,裴縝只求在他的教導下她能把貍奴畫出貓樣來。 “不是有許多婦人需要解救么,二爺難道不想早點救她們出來?” “萬一她們沒救出來,再把你搭進去,我虧不虧?” “二爺對我沒有信心?” “你說呢?” 林畔兒抿緊嘴巴。 裴縝只當這事過去了,誰知第二天林畔兒居然拉來花四娘一起游說他。 得知花四娘也要來摻和進來,裴縝微微不悅地看著林畔兒道:“我跟你說的事,你轉頭就告訴別人?” “難道還是什么說不得的事,若是說不得的事裴寺丞也不會和畔兒講了。”花四娘擋在林畔兒面前與裴縝周旋,“我和畔兒無非是關心那些被擄掠的婦人,想早早解救她們出苦海,外面不知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嬰兒和翹首企盼的丈夫等著她們回家,難道裴寺丞不希望他們早日團圓?” 裴縝皮笑rou不笑道:“這話別人說出來我信,花老板你……?” “我怎樣?”花四娘挑眉,“不像是能做好事的人?” 不待裴縝回答,涼涼一笑,“像裴寺丞這等矜貴的世家公子,哪里愿意了解我這種女人,不過一言以蔽之,或曰放浪形骸,或曰風流妖物,就是對我的評價了?!?/br> 說完,并不屑與裴縝多作糾纏,灑然而去。 花四娘的話像一根rou眼不可見的毛刺一樣刺在裴縝心上,拔不除抹不去,令他夜里輾轉反側,難以成眠。貼著林畔兒耳朵問:“花四娘為何對這件事感興趣?” “四娘說她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受盡折磨虐待,很是經(jīng)歷了一番酸楚,故而十分同情那些被擄走的婦人,希望可以幫她們早日脫困,將惡人繩之以法?!?/br> 裴縝聽完后沒有表態(tài)。 “二爺不相信嗎?” “我始終對她懷有偏見,像她那樣的女子,行事不帶目的,說破天來我也不信?!彪p手交疊枕于腦后,“然而這偏偏是唯一的可行之計,著實叫我犯愁?!?/br> “四娘頗會一些拳腳功夫,二爺無需顧慮。” “傻貓,你叫我怎么放心你?”裴縝憐愛地撫著林畔兒臉龐,大拇指落在她不高不低的眉骨上,來回摩挲,“假如你身懷絕技,我倒不需有這層顧慮?!?/br> “怎樣算身懷絕技?”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br> 林畔兒眨巴眼睛。 裴縝拈過她的一綹頭發(fā)繞在指尖玩,“你呢,又是什么理由,非要參與進這么危險的事里來?” “我么……”林畔兒沉吟,“我想找點事做。” “做什么事不好,偏做這種事。” “對別的事不感興趣?!?/br> “畫畫也不感興趣了?” “畫的不好,二爺都不夸我。” “你都說畫的不好了,你又豈能昧著良心夸你?!?/br> 林畔兒撇嘴,鉆進裴縝懷里:“睡覺?!?/br> “越來越像只小貓了?!睂櫮绲貛退w好被子。 促使裴縝改變主意的事件是又一個嬰兒的夭折,孩子吃不下去米湯,吃多少吐多少,最后連羊奶也挽救不了,早早走了。 孩子祖父母抱著孩子在縣衙門前嚎啕大哭,跪求魏縣令早日緝獲歹人,解救被擄婦人。聲勢漸漸浩大,引來許多路人加入,群情洶涌之下,魏縣令連縣衙大門也不敢出。 裴縝過去看見,面對這樣的情勢,再也無法袖手旁觀,將計劃向魏縣令和盤托出。魏縣令同樣覺得兇險,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計策來。 行動那日,裴縝千叮嚀萬囑咐,要林畔兒務必小心應對,謹慎行事。林畔兒快把頭點斷了,不免抱怨:“二爺啰里啰嗦,好煩人?!?/br> “我不放心你嘛,你那么傻,又不懂臨機應變,我真怕你出事?!?/br> “不是還有四娘嘛?!?/br> “花四娘不一定靠得住,你凡事別一味信她,多留個心眼?!?/br> “我知道了二爺?!绷峙蟽荷斐鍪直?,“二爺抱抱?!?/br> 裴縝抱住她,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身體里。 “保護好自己,危急關頭,不必顧慮其他人生死?!?/br> “我知道,我一定全須全尾的回來見二爺?!?/br> 魏縣令在普寧坊有間房產(chǎn),林畔兒和花四娘偽裝成官宦人家的外室住進去。 春光明媚,姐妹倆相攜街上閑逛。 “meimei奶水足不足,倘有不足把融兒抱來我屋里,我喂他。” “我奶水尚足,不勞jiejie?!?/br> “唉,可憐我的濯兒,生下來便夭折,空有奶水沒處投喂,每日漲奶漲得怪難受?!?/br> “jiejie快別在街上說這些,一來不像話,二來聽說最近有一伙歹人專門擄掠似咱們這等婦人。” “怕什么,我就不信誰敢來擄我。能被擄走的,多半也是蠢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