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迸峥b說，“馮廣白出城治病，本欲順道拜訪好友，不料好友不在家，他緊趕慢趕趕在宵禁前進了城。但是坊門已經(jīng)關閉，他只好鉆xue進城，故而武侯們不曾看到他。其時天色已暗，暮色暝暝，無人看到他，他不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沒有返回家，而是去了情婦家里，反正已經(jīng)跟妻子交代過去處，縱是一夜不歸也不會起疑，畢竟這樣的機會實在太少?！?/br>
    “確實說得通，但有一個問題。”

    “張螢娘為什么殺馮廣白？”裴縝也想到了，按道理講他們情夫情婦，合該蜜里調(diào)油你儂我儂才是，何以突然反目，招致殺身之禍？這一點裴縝左思右想，也是想不明白。

    等了約莫兩刻鐘，掌柜的回轉(zhuǎn)，捧著一張抄錄的白紙道：“八月十五以后有兩人買了玉鐲，這是他們的姓名住址?！?/br>
    裴縝看到紙上姓名，一時呆住。

    沈濁同樣目瞪口呆：“延康坊桂花巷張螢娘……豈不說剛才的推斷……”

    從白玉堂出來走在大街上，裴縝的心情比冬月里灰沉的天空還要沉寂，原以為撥云見日了，誰知霧散開不及頃刻又聚攏，眼前更加模糊不清，真象也更加撲朔迷離。

    裴縝臉色凝重，疾步走著不言語。沈濁知道他思考的時候喜歡快步走，當下只是跟著，不曾出言打擾。不料跟著裴縝走一圈，抬起頭，白玉堂赫然在目。

    “咦，怎么又走回來了？”

    裴縝未答，走進玉鋪。不等掌柜的動問，率先道：“白玉鐲系何人賣出，煩請掌柜的喚來?！?/br>
    掌柜的喚過伙計周通。

    裴縝詢問周通：“玉鐲賣出當日的情景你可還記得？”

    “那么長時間了，哪里記得住。”

    “八月十五當日，有二女一男來過鋪子，二女姿容不俗，你回憶回憶是否有印象?！?/br>
    “您提二女一男我好像想起來了，確實有這樣三個人，兩個女人長的怪好看的，我還當是那男人的妻妾，羨慕來著，后來才知并不是?！?/br>
    “其中一個女人在第二日回來買走了白玉鐲，是這樣嗎？”

    “女人……不對不對?！敝芡〒u頭，“是男人買的。”

    沈濁倒比裴縝還激動：“你確定？”

    “確定啊，前一天二男一女來的，第二天男人單獨回來買了白玉鐲。是這樣沒錯?！?/br>
    “按你所言，賬薄上應是個男人才對，為何是女人？”

    “為何是女人……”周通抓耳撓腮，“是啊，為何是女人？”

    “是不是男人叫你這樣寫的？”

    經(jīng)裴縝提醒，周通恍然大悟，“對對對，我想起來了，白玉鐲是那男人給他meimei買的，留的也是他meimei的姓名住址?！?/br>
    “meimei。”沈濁嗤笑，“情meimei罷?！?/br>
    案子終于見了曙光，回寺里裴縝整理好拘傳張螢娘的文牒，呈至房少卿處，第二日清早得到批復，立即叫上沈濁上門拿人。

    辰時將過，張螢娘還未起，院門緊緊閉合，沈濁拍了許久不見人來應門。

    “這娘們，該不會故意無視我們?！币蛴芯袀髁钤谑?，不怕詬病，直接翻墻而入。再從里面打開門閂，放裴縝進來。

    積雪覆蓋的庭院鴉雀無聲，沈濁敲響房門，誰知門居然自動敞開了。沈濁吆喝一聲走進去。房間里簾帳遮得密實，光透不進來，倍覺幽暗。

    蠟燭燃盡了，剩下一截捻子掙扎在燭淚中，明滅不定。

    螢娘頭朝窗倒在地上，在她身下，大片的血跡漫流開，且已凝固。

    第53章 .橘頌篇（十五）螢娘之死

    尸體呈趴伏姿勢，頭轉(zhuǎn)向一邊，露出左半邊臉。眼睛兀自圓睜，充了血，紅殷殷似厲鬼。

    沈濁乍一見，嚇得不輕，手哆哆嗦嗦指著尸體：“她……她怎么死了？”

    裴縝相對鎮(zhèn)靜：“叫仵作罷?！?/br>
    厚重的簾帳被撤下，窗子打開，冷風涌進來，腥氣浮起，裴縝這才發(fā)覺屋子里的氣味腥臊得厲害，下意識去懷里摸，卻發(fā)現(xiàn)今天沒帶帕子。

    劉仵作將尸體慢慢翻面。螢娘釵環(huán)凌亂，妝容已脫，泥漿般浮在面皮上，身上穿著銀紅緄藍邊的交領衫子，胸口正中插著一把刀，鮮血加深衣色，像朵妖冶的大紅花綻開。仵作來之前，裴縝查驗過現(xiàn)場，廚房少了一把剔骨刀，顯而易見，少的這把剔骨刀此刻正插在張螢娘胸口，變成送她去見閻王的兇器。

    張螢娘的兩只眼睛大大睜著，眼神渙散，嘴巴微微張開，維持著臨死前不可置信的神情。

    “尸體僵硬，且已擴散到四肢，面部有淺淡尸斑，按壓消失，據(jù)此推斷死亡四至五個時辰?！眲⒇踝鬟呎f邊拔出尸體胸口上的刀，用手量了量尺寸，“兇器刺入胸口五寸許，直接命中心臟，導致受害者當場斃命?！?/br>
    “下體有無侵入痕跡？”裴縝道。

    劉仵作脫下張螢娘的褲子，檢查過后沖裴縝搖頭。

    裴縝蹙眉。

    沈濁接過劉仵作手里的剔骨刀，試了試刃：“刀刃好生鋒利，剛磨過罷，可惜了，竟是磨來叫人捅自己的?！?/br>
    劉仵作補充：“尸體沒有大幅度的掙扎痕跡，兇手應該是近距離攻擊，迅速制服并殺害了她?！?/br>
    松木質(zhì)地的桌面上擺著一盆狗rou，一壺九醞春，兩盞酒杯，任誰也看得出來螢娘生前在與兇手對酌。

    沈濁嗤之以鼻：“這又是哪個情夫?！?/br>
    裴縝道：“你怎地確定是男人？”

    沈濁道：“我又不傻，九醞春這等烈酒，難道是給女人喝的？只是不知道這男人干嘛要殺張螢娘?！?/br>
    “從沒有攜帶武器，就地選擇兇器來看，對方應是臨時起意?！眲⒇踝鞣治龅?。

    “就怕臨時起意，之前好好的，一點兒征兆沒有，最難調(diào)查?！?/br>
    裴縝未置可否，等張螢娘的尸身收檢完，隨著出去。

    街坊四鄰一早得到消息，門口被圍的水泄不通，墻頭上挨挨擠擠盡是看熱鬧的人頭。差役抬著張螢娘的尸身出來，呼喝好幾聲，人叢才勉強讓開一條道。

    更有好事者意圖揭開白布，一睹死者死后尊容。碰到這種欠手爪子，沈濁一律拿棍子敲回去，個別敲重了，齜牙咧嘴地叫喚。

    婦人們倒不手欠，她們欠在嘴上：“我就說嘛，她那輕狂不是好輕狂，要死的人不留念想，可勁兒折騰，這會兒可好，遭報應了。”

    裴縝走到人群中：“誰是張螢娘的鄰居？”

    “我我我?！庇袀€上了年紀的婆子站出來，忽然想起表現(xiàn)得過于興奮了，略收了收，“我是她東邊的鄰居?！?/br>
    “我們是她西邊的鄰居?！币粚δ永蠈嵃徒坏姆蚱抟沧吡诉^來。

    裴縝將他們叫進院里，摒絕外面的吵雜，詢問道：“昨天夜里你們有沒有看見什么人進出過張家？”

    “這倒沒有，不過那張娘子是個暗娼，平常往她屋里鉆的男人不在少數(shù)?！逼抛拥?。

    “大娘說她是暗娼有證據(jù)嗎？”

    “還用證據(jù)，那張娘子丈夫死了有七八年了，不找下家，平時也不見她有什么進項，卻總是雞啊羊的不斷，油水比我們還足，不是暗娼是什么！”

    裴縝見她實在說不出什么正經(jīng)的，轉(zhuǎn)而詢問那對小夫妻。

    男子摸著腦袋道：“昨夜我起來小解，恍惚間看到個人影從張娘子家后墻上跳了下去?！?/br>
    “什么時辰？”

    “這個不清楚。”

    “昨個是十三，大半晚都有月亮，或許你記得它的位置。”

    “這個記得，當時月亮在我頭頂偏西的位置?！蹦腥颂种甘痉轿?。

    裴縝根據(jù)方位估算，“該是子夜前?！焙蛣⒇踝魍茢嗟乃劳鰰r間正對得上。

    “人影高矮胖瘦？”

    “不胖也不瘦，嗖一下就跳下去了，唉我也沒看清楚，說不準是只貓?！?/br>
    “憨貨！”婆子瞪眼，“人和貓分不清楚！”

    男人摸頭：“睡迷糊了，沒完全清醒?！?/br>
    裴縝繼續(xù)問道：“除此以外，昨晚你們可有聽到什么奇怪的聲音？”

    “大冬月里的，家家門窗緊閉，捂的嚴嚴實實，哪里去聽聲音?！逼抛訐屩亍?/br>
    裴縝轉(zhuǎn)向小夫妻。

    小夫妻也不約而同搖頭。

    問完話出來，裴縝看到黃惜站在人群里，身旁有個年紀相仿的女人大概在跟她講發(fā)生在螢娘身上的事，見裴縝走過來就不說了。黃惜看著裴縝，眼眶慢慢變紅：“這是真的嗎裴寺丞，螢娘她……死了？”

    裴縝道：“黃大嫂節(jié)哀?！?/br>
    豆大的淚珠兒打黃惜眼睛里滾落：“怎么會這樣，明明昨個兒她還好好的……”

    “黃大嫂最后一次見到張娘子是她殺狗那次嗎？”

    黃惜搖頭：“不是，后來她過來給我送狗rou，我沒要。她還有點不高興?！?/br>
    “除了你，張娘子還與誰走得近？”

    “沒見她跟誰走的近?！?/br>
    “親近她的人呢，也沒有？”

    黃惜邊擦眼淚邊說：“倒有幾個對螢娘有意思的，螢娘壓根不搭理他們，倘或哪個殷勤點了，她還要諷上幾句，久而久之，便沒人愿意熱臉貼冷屁股了?！?/br>
    “黃大嫂記得他們的名字嗎？”

    黃惜說出三個人名來，裴縝記在紙上。

    回寺，裴縝問沈濁：“上次叫你調(diào)查張螢娘的身份，你調(diào)查的怎么樣了？”

    “那個啊……”沈濁揉后腦勺，“我交給了一個可靠之人調(diào)查。”

    “什么可靠之人？”

    “武侯鋪的秦避?！?/br>
    “……”

    默一會兒，“你和若若近來如何？”

    “挺好的。”沈濁說，“你別跟著瞎cao心了，我自己能解決?！?/br>
    “能解決就好?！迸峥b心系案子，沒留意沈濁的臉色。

    散值后，沈濁游魂似的晃蕩，遇到熟人打招呼，抬頭之際方知走到自家門口來了。他久久地望著院門，沒有進去，三年來他一直當成家的地方不是他的家了，他又變成了無主的孤魂，四處飄蕩。

    魏若若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坐在家里咒罵他，她是驕傲如火的女子，做什么都轟轟烈烈，怎堪忍受那樣的屈辱。垂頭喪氣走回花間酒肆，一進門，赫然見魏若若在大堂里端坐著。

    沈濁三步并兩步：“你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