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薛問均報給師傅,得到的答復(fù)是勉強能在南巢北高速口匯合。他沒有遲疑,立刻讓師傅往那個方向去。 徐偉麗聽得一臉疑惑,問道:“小同志,你這是要做什么?” “我來接您,您找個地方下車,我馬上就過來,您的處境很危險。事故隨時都有可能發(fā)——” 徐偉麗終于忍無可忍,掛斷了電話。 這個人就算不是騙子,八成腦子也不大好使。 她打量著有些吵鬧的車廂,司機坐得高高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身后的乘客聊著天,看起來精神頭很好。一邊賣票的女人端著盒子,挨個兒收著錢。 這能出什么事故? 徐偉麗實在想不到。 “我可不出市的啊?!背鲎廛囁緳Ccao一口南巢方言,“你這也沒說是要去高速啊?!?/br> 薛問均從口袋里摸出錢包,一股腦全部塞給司機,“我包你的車?,F(xiàn)在,去高速口?!?/br> “你不是離家出走吧?”司機并沒有被輕易打動,反而更加謹慎,“這可不行啊,你——” 薛問句手指生疏地在按鍵上寫著短信,聽了這話頭也不抬。“我家里人坐錯車了,我得去服務(wù)區(qū)接她一下。而且我人就在你車上,跑不掉,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師傅還想再說,他又塞了好幾張紅票子過來,“師傅,沒時間了!” 2. 鈴聲不知道第多少次響起來,依然是熟悉的號碼。 徐偉麗的興奮一次又一次地被沖淡,她無奈地接起來,“小同志,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現(xiàn)在好得很,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br> “現(xiàn)在沒發(fā)生不代表之后就沒問題。小乖盼了您這么多年,您不想讓她失望吧?”薛問均坐在副駕駛上。車子剛到高速路口邊停下,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錯過徐偉麗的車,“您現(xiàn)在到哪兒了?” 徐偉麗心中嘆氣,要不是因為他真的知道小乖的情況,她就要以為自己碰上的是騙子了。不過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就算不是騙子也是個腦子有毛病的。 “謝謝你哦小同志。你要是真的認識小乖,就幫我跟她說,我今天一定會接她走的。”她道。 “阿姨,您多等一天,不會有任何影響!可如果您現(xiàn)在出事,就再也見不到您女兒了!” “小同志,你講話真的好難聽?!毙靷愐灿悬c生氣,“我接我女兒關(guān)你什么事情?。磕闶遣皇嵌〗ㄈA找來的?你們真不要臉,說話不算——” 薛問均控制不住地吼起來,“你會死的!你還不明白嗎?你會死的!” 身邊的司機奇怪地望著他,心底毛毛的。 徐偉麗也被吼得腦袋發(fā)麻,但是仍然堅定:“小同志,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但是我今天一定要接小乖走的。好幾年前,我就答應(yīng)過她,半年后接她,我算過了半年后是 12 月 14 號。06 年我就這么說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 09 年了,我晚了好幾年了,今年不可以再晚了?!?/br> 薛問均愣住了,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忽然理解了她的這種偏執(zhí)。片刻,他調(diào)整好呼吸和情緒:“你下車。我的出租車就在南巢北,你下來,上我的車,我送你,你不會遲到的。現(xiàn)在告訴我,你在哪里?” “......” “阿姨,我不會騙你的。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小乖。我沒有辦法跟你解釋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我沒有說謊,是小乖讓我來的?!?/br> 薛問均耐著性子,意圖打消她的懷疑。 “她很想很想很想你,她一直想在你身邊長大,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跟我說,她的夢想就是考上大學,只有這樣,她才可以逃出來,才可以去找你。” “丁建華對她很不好,她要殺鴨子,要帶丁滔,她長了很多凍瘡,還是要干活。那不是她的家,沒有人在乎她,她要為了自己的飯錢發(fā)愁,為自己的學費發(fā)愁。這樣的日子不會變好的,再過三年,五年,十年,很多年......您知道如果您沒有下車,十年后,她會過怎樣的生活嗎?” “從離開你以后,她沒有穿過裙子,沒有自己的房間。她不敢留長發(fā),因為長了就會被剪下來賣掉;她不會掛號,生病了只能去藥店買半板膠囊?!?/br> “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沒有人教她選衛(wèi)生巾,她買成了護墊,弄臟了被子,被丁滔說是尿床,嚷嚷得人盡皆知; 她羞于身體的曲線,不知道應(yīng)該穿什么樣的內(nèi)衣,更不知道要怎么反擊那些調(diào)侃和惡作?。?/br> 她不能不優(yōu)秀,那樣丁建華會說她浪費錢,讓她別讀了早點嫁人; 她又不能太優(yōu)秀,她比丁海做得好,就會讓丁建華覺得沒面子; 她成績很好的,考了第一名,被老師招進競賽隊,但沒人出錢讓她去比賽,所以她只能放棄; 她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卻沒辦法忽略家境的差距,自卑得縮進殼子里; 后來,她高考了,她成績一直很好,她想去北京,她喜歡的人也在那里,但她去不了了,因為她沒有錢了。” “她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但是您知道嗎阿姨,她已經(jīng)不記得你的樣子了?!?/br> 薛問均抬起臉,眼角無聲地劃過濕潤,“我希望她可以過得很好。她失去的已經(jīng)太多了,她不能再失去您了?!?/br> 刺骨的寒風從窗外吹進來,車載收音機音量極小地報道著突變的天氣,似乎是為了貼合報道,天空上太陽明明正好,卻毫無預(yù)兆地下起了雪。 電話那頭的人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剛過南巢北高速路口?!?/br> “我會跟上你?!毖柧鶎λ緳C示意。 出租車很快通過收費站,在寬闊的車道上行駛著。 薛問均沒有掛掉電話,“您找個最近的地方下車?!?/br> 徐偉麗走到前面去,毫不例外地遭到了司機的拒絕。 ——“這是高速,把你留這兒,我是找牢飯吃嗎?” 薛問均拿過出租車里的地圖,細細看著,很快鎖定一處:“豐嚴服務(wù)區(qū)。你在那里下車。” 徐偉麗應(yīng)了下來。 出租車小,在高速上行駛比大巴更占優(yōu)勢,薛問均讓師傅放開了加速,視線一刻不停地找尋著。 很快,那輛藍色的 20326 出現(xiàn)在了視線里。 這次不需要他多說,師傅已經(jīng)一腳油門跟了上去。 3. 薛問均給手機換上一塊新的電板,再次撥通了徐偉麗的電話。 “喂,阿姨,我現(xiàn)在就在你后面?!毖柧治⑽㈩澏?,越到這種時刻,越覺得緊張,“你再去跟司機說一聲,如果能停下來,我就在路邊接你,如果還是不行,那么我們服務(wù)區(qū)見?!?/br> 徐偉麗當然是不信他說的“自己會死”的話,配合也不過是為了那萬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道為什么此刻竟也奇異地緊張起來。她再次去問司機,仍得到否定的答復(fù)。 “你急什么,這不馬上就是服務(wù)區(qū)了嗎?我們一直在這兒停的。你要真想走,到時候下車就是了?!?/br> 那是他們例來休息的地方。就算她不說,也會停的。 “別掛斷?!毖柧o張地摳著褲縫,“等我們見面吧。” 他表現(xiàn)得足夠奇怪了,這種要求反而很平常。 徐偉麗回到座位上,從行李架上取下箱子,嘟囔道:“我真是豬油糊了心了,也不知道信你到底行不行?!?/br> “您不會遲到的。我說過,我希望小乖過得好,我知道,只有您在她身邊,她才會好?!毖柧Z氣篤定。 “小同志,你跟小乖很熟嗎?” “嗯,我們很熟?!毖柧?,“她救過我,所以這次輪到我了?!?/br> “啊,她救過你?危險嗎?她有沒有怎么樣?受傷了嗎?嚇到了嗎?”徐偉麗緊張地問。 “沒有受傷,嚇到......會有一點吧?!毖柧灶D,“不過她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救了我一次了?!?/br> 在他對這個無聊透頂?shù)氖澜缡ヅd趣的時候,她忽然出現(xiàn),把他拉出來,拉到陽光底下,然后將那個最有可能靈驗的心愿送給他。 車窗前,服務(wù)區(qū)的指示牌已經(jīng)出現(xiàn),司機提高聲音:“馬上到服務(wù)區(qū)啊,我們停十分鐘,上廁所的,買飯的,都下去啊。” 徐偉麗松了口氣,站起身,握緊箱子。 薛問均心跳逐漸平緩,他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br> 徐偉麗聽得分明,笑了聲,寬慰他:“小同志,你別怕,結(jié)束了?!?/br> 薛問均應(yīng)了一聲,搖下車窗,接住一片雪花,喃喃道:“是啊,小乖會很開心的。” “我給她買了個史努比。”徐偉麗興奮道,“她小時候可喜歡看這個了,不知道她現(xiàn)在還喜——” 急促的鳴笛聲驟然響起,剎車聲、碰撞聲、數(shù)不清的尖叫沖破平靜。 出租車一腳剎車,立刻掛倒檔,油門踩得轟轟作響。 薛問均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眼睜睜看著那輛變形的大巴車離自己越來越遠。手機聽筒里那陣和煦溫柔的女聲已經(jīng)消失,留下一串忙音。 “停車?!彼砷_安全帶,不停拍打著車門,“停車,我要下車。” “你不要命了!”司機將車門鎖死。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薛問均目眥欲裂,發(fā)瘋一般捶打著車窗,“停車!” 4. 紅色渣土車從撞向的是中巴車中段,直接將車擠到了橋下。車子碎片飛得到處都是,玻璃在腳下嘎吱作響,入目一切都是紅的。車窗已然全碎了,有的人稍好一些,拼命地往外爬,哀嚎求救聲不絕于耳。冒煙的發(fā)動機,嚇退了要上前幫忙的人。 遠處一道人影狂奔過來,他不管不顧跑到車前,大喊著什么。漸漸地,有更多人過來幫忙了。服務(wù)區(qū)的工作人員趕到了現(xiàn)場,立刻撥通了急救電話。 徐偉麗好痛,痛到發(fā)麻了,她感覺到肚子上被扎了個孔,好像胃也扎破了,順著那個洞,不停地往外淌著剛喝下去的水。額頭也好痛,眼睛完全被血糊住了,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縫。 手臂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她動了動頭,脖子跟被刀片刮過一樣,饒是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往下看。 徐偉麗眼眶一熱,冒出的淚水腌得傷口好痛,她好委屈。 那個雪白的小狗玩偶變得好臟好臟。 她應(yīng)該相信小同志的。她一早就該相信她的。 怎么辦,她要見不到小乖了。 她好不容易攢夠的三十萬,好不容易丁建華答應(yīng)放人的。 明明只要她到了就好了,只要她把錢拿給他們,小乖就能回到她身邊的。 就差一點點了。 在那堆哀嚎聲中,她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那是今天一直在跟她說話的聲音。 薛問均竭盡全力將人從車窗里拽出來,可每一個都不是徐偉麗。他站上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車身,眼前一陣眩暈,他已無法思考其他的了,他不知道徐偉麗在哪兒,甚至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只能不停叫著她的名字。 “徐偉麗!徐偉麗!” “我......我在這兒?!?/br> 一道微弱的聲音響起來,女人滿頭鮮血,腹部扎著一大塊玻璃,腿被卡在座椅之間,動彈不得。 薛問均聲音顫抖:“你別怕,我救你出去?!?/br> 徐偉麗張了張嘴,她現(xiàn)在連發(fā)出聲音都很困難了。 薛問均二話沒說,就往車窗里鉆,被兩邊的工作人員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