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第一爐鴨子冒出油香的時候,嬸嬸陶四萍也下樓了。 幾年前丁遙順利考上余江一中,歡天喜地打算寄宿,誰成想陶四萍卻確診了乳腺癌。為了幫襯店面,也為了節(jié)省開銷,她不得不留下來,繼續(xù)跟各種形狀的鴨子為伴。 放血、拔毛、去內(nèi)臟,一個人就是一條流水線。 “給我吧?!边@么長時間的化療吃藥,陶四萍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聲音也不復(fù)以前洪亮,喉嚨里像是藏了把破鑼。 丁遙沒拒絕,擰開水龍頭,邊打肥皂邊匯報哪些弄好了,哪些還沒洗。 “知道了,去上課吧?!碧账钠颊f。語氣淡淡的,談不上熱切。 丁遙回房間拎出書包,一直到離開油膩滑漬的后廳,才肯摘下頭上那滑稽可笑的塑料袋。 店面的鹵菜柜早早點亮了橙黃的燈,映著新擺上的烤鴨鹵菜油光誘人。 丁建華瘦瘦黑黑,像是根葉子掉了精光的樹枝,無精打采的。他叫住丁遙,拉開柜臺抽屜數(shù)起零錢。 他問:“上學(xué)去嗎?” “嗯。” 之后是沉默,也沒什么話好說的。這十年里,他們都是這樣過的。 “爸,給我三百塊錢。”丁滔打著哈欠從樓梯蹦跶下來。 今年剛十三歲的他個子還沒開始長,臉上卻已經(jīng)冒起了青春痘,一大片紅色起伏藏在額頭,讓原本白凈的臉看起來有些邋遢。 “又要錢!”丁建華聲音提高,不耐煩道,“你當(dāng)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 丁遙正欲接錢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果不其然,丁滔望見這畫面,又叫起來:“你都給她錢了,憑什么不能給我?” “她有事情!” “我也有事情,我同學(xué)過生日,大家都送禮物了,就我沒錢送,我都丟臉?biāo)懒?!”丁滔嗓音雌雄莫辨,尖銳又刺耳:“你偏心!你要是不給我!我就問奶奶要去!” 丁遙沉默著將那堆零錢揣進包里,不管耳邊燥熱,頭也不回地跑開。 3. 天雖亮了,烏云未散,整個街看起來都黃亮黃亮的。 丁遙小跑到公交站等車,花哨的廣告欄印出模模糊糊的臉。細眉杏眼,嘴角抿著,早早褪去了嬰兒肥的臉輪廓柔潤。 她穿一身干凈素白的校服,短發(fā)攏在腦后,扎成低低的馬尾,低頭略微勾著背,清瘦得來陣風(fēng)便會倒下,夾在三三兩兩的路人中間,平凡得過眼就忘。 大概是運氣不好,公交車行了沒兩站就刮蹭了一輛出租,司機抻著脖子開始扯皮,所有人只得下車等下一輛。 丁遙等不及,拽著書包帶子一路狂奔。剛到校門口,書包倏地一輕被人提起。 她回頭,撞進一雙帶著笑意的眼睛里,明凈得像是浸過水的玻璃彈珠。 凌晨的畫面再度翻涌,那片毫無生氣的青紫色跟面前的人重疊,比恐怖電影更嚇人。 丁遙喉嚨發(fā)緊,又驚又懼,握著書包帶的指頭陣陣發(fā)麻。 “怎么了?”見她面色難看,林川笑容僵在嘴角,“我嚇到你了?” “沒有。”丁遙擠出聲音否認(rèn)。 林川還欲說什么,一道熟悉的聲線從人群里傳來,引得二人齊齊望去。 “老師,我剛洗的頭,都沒干!扎起來偏頭痛怎么辦?”幽怨的質(zhì)問,是丁遙的同桌李施雨。 她正不情不愿地將披散的頭發(fā)攏起來,她面前的老師則一臉正義回她:“那不歸我們管?!?/br> 李施雨撇了撇嘴,還想說什么,看到丁遙跟林川又打住了,順勢揮手:“丁遙——我……啊……”她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 “快點,要遲到了?!倍∵b拽著她胳膊,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將林川丟在身后。 一口氣哐當(dāng)往上沖上五層,李施雨累得前腳跟不上后腳,丁遙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尖滲著汗珠,一粒一粒的,兩頰熱出紅色。李施雨抽了紙巾擦著汗,遞一張給她。 “我說jiejie,你跑這么快做什么。”李施雨小聲說,“也不等等林川,干嘛?怕被人看見?。俊?/br> 丁遙不說話,她捻起額前的劉海兒,將黏在一起的發(fā)絲搓開。上面浮著鴨臊味兒很淡,又無法忽略,就好像她也是一只被滾水燙過毛的鴨子。 4. 十三四歲的時候,大家開始愛美,丁遙換過很多的同桌,因為身上那種味道——一種生鴨rou的腥臊和烤鴨皮油香混在一起的怪異味道。 談不上臭,但聞多了就會覺得膩和反胃。 這件事從沒有人當(dāng)面同她講過,但那些微微皺起的眉頭和陡然憋住的呼吸就像是一陣針,細細密密地扎在她的身上。 丁遙不是沒有嘗試過改變。 比如提前起床,處理完鴨子之后就去洗澡洗頭。 可鴨子是處理不完的。不管是早起一小時還是兩小時,永遠有下一批鴨子,等著她去放血、去燙毛。 她被叔叔收養(yǎng)的情況,并不是什么秘密。從小學(xué)到初中,幾乎每一個班主任都會在班會上告訴大家:“要照顧家庭困難的丁遙同學(xué)”。 很長一段時間里“幫助丁遙”成為了班級里的一項流行,“丁遙”不僅僅是一個來讀書的學(xué)生,更是一個衡量大家道德高低的標(biāo)準(zhǔn)。 不管是出于善意還是潮流,每個人都盡可能地給她提供幫助和優(yōu)待。什么校園暴力,冷嘲熱諷都與丁遙無關(guān),就算有陌生的同學(xué)偷偷議論,也免不了被知曉內(nèi)情的其他人制止—— “你們不懂!丁遙是很可憐的!” “不要亂說話,別讓丁遙聽見!” “連丁遙都欺負(fù),你要不要臉啊!” 諸如此類的話,伴隨了丁遙歲歲年年。 她無時無刻不身處來自這些善意的巨大“負(fù)擔(dān)”中,很自然地,她想做些什么來回報。 可總是被拒絕。 愿意提供幫助跟愿意做朋友是兩碼事。 前者只需要付出,后者卻需要一來一回。 很明顯,他們并不需要丁遙付出什么,也不認(rèn)為她能付出什么。 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丁遙是一個困在不和諧的家庭里非常不幸的小孩,他們好心地想要打造一處美滿的花園,為此甚至不惜藏起自己身上的“尖刺”,只給她看朝陽的花。他們不愿意戳到丁遙的“傷心處”,而丁遙也不愿意讓他們陷入瞻前顧后的窘境。 對她來說,那些刺是組成朋友的一部分,也是組成她的一部分。 5. 晚自習(xí),丁遙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后天就是五四青年節(jié),按照余江一中的傳統(tǒng),要給高三開一個成人禮。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請一幫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上去發(fā)言灑雞湯。 林川在班主任桌前坐著翻發(fā)言稿,見她進來,嘴角揚了揚。 論成績早就該她上臺了,丁遙還是拒絕。 “高三可沒幾次發(fā)言機會了?!卑嘀魅螐堁髲娬{(diào)說,“你真的不想上嗎?” 她搖頭:“不想?!?/br> “誒丁遙。”林川追出來,落后她三兩步。 “嗯?” “跟我一起發(fā)言不好嗎?” 見她不語,林川又說:“回回讓我頂你位置上去,我不要面子的?” 這話是玩笑,林川雖排名比不過丁遙,但在競賽里拿遍了獎項,已經(jīng)保送清北。 不管是從哪一方面,他頂?shù)亩疾粫撬奈恢谩?/br> 丁遙不說話埋頭往前,林川就也這么跟著。 直到行至樓梯口,她才停下腳步說:“我要回去了?!?/br> 林川對她這不咸不淡的反應(yīng)有些惱,硬梆梆地“哦”了聲,將手里的稿子抖了抖,故意道:“我也要回辦公室了?!?/br> 丁遙手指揪著校服,往上幾步,還是停住腳,別過臉來,叫他:“林川。” 樓道里的聲控?zé)糸_開滅滅,在她白皙的臉上落下一道微弱的芒。 “怎么了?”林川條件反射地回。 “你有相機嗎?” “......手機相機算嗎?” “那......你最近沒惹什么麻煩吧?” 林川“啊”了聲,臉上滿是迷茫,反問:“我能惹什么麻煩?” 丁遙垂下眸子,掩下亂糟糟的情緒,半晌憋出一句:“反正,你保護好自己?!?/br> 林川沒聽懂。不等問,她便已經(jīng)小跑著上了樓,靈敏得像一只逃跑小貓。 6. 冷靜下來之后,丁遙開始分析。 按照正常的時間來算,十二月份他們都應(yīng)該在讀大學(xué),可鏡頭里的環(huán)境明顯不是宿舍。 林川現(xiàn)在保送在手,除非是想遁入空門了,不然絕不可能不去上學(xué)。 如果說視頻里的不是林川,那又會是誰呢? 她跟林川同學(xué)這么多年,對他的了解不說事無巨細,那也是一清二楚。 林川是獨生子,也沒有年紀(jì)相仿的表兄弟,長得那么像的兩個人,真的就是巧合嗎? 各種可能性涌入,沒一個像正確答案,丁遙腦子都快炸了。 這可比理綜卷多選題難做多了。 7. 晚上,再次坐到桌前,丁遙心情很難言喻。 一方面她不敢看相機,另一方面她又想確認(rèn)凌晨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糾結(jié)一番之后,她還是決定先寫題。 沒什么比考試更重要。 她這樣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