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柳湘蓮此語, 薛蟠低頭一想, 覺得也對(duì)，倒能應(yīng)付得過去，只得別過柳湘蓮, 騎馬到寧國府，如此告訴賈珍, 又怕賈珍怪柳湘蓮，便嘻嘻笑道：“我的好哥哥, 倘若幾個(gè)月前, 我那兄弟還沒去探望他姑媽時(shí)說此親倒也罷了，只是既然他姑媽做主，也只好推了這邊?！?/br>
    賈珍挑眉看了薛蟠一會(huì), 見他神色坦誠, 不似說謊，便跌足嘆道：“竟不巧了?！?/br>
    薛蟠微微放下心來, 因他來時(shí), 賈珍父子正約一干紈绔子弟借練習(xí)騎射之名吃酒玩樂，他便自行拿了一把自斟壺來倒了酒，吃罷笑道：“噯，無巧不成書，還請(qǐng)大哥哥擔(dān)待?！?/br>
    眾人都知柳湘蓮心高氣傲, 忙問給他說的是誰。

    薛蟠素來無所顧忌，便將下巴往賈珍那里一抬，笑道：“是大嫂子娘家的三姐兒?！?/br>
    眾人聞言, 不約而同地嘻嘻一笑。

    柳湘蓮愿意這門親事，做他們的剩王八才怪！

    他們這些常和賈珍打交道的誰不知尤氏姐妹早已和賈珍父子不妥？原也有一二人因此占過尤氏姐妹的便宜。不過尤二姐軟和些易得手，尤三姐先前雖被得過手失過身，如今反過來潑辣之極，卻非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連賈珍父子也沾不得了，才有心將其外嫁。

    若尤三姐挑個(gè)尋常人家老老實(shí)實(shí)過日子也還罷了，偏看中了柳湘蓮，哪里就門當(dāng)戶對(duì)了？也太抬高了自己。柳湘蓮雖說無家無業(yè)，父母雙亡，卻也有些根基，既是世家子弟，生得又美，還有個(gè)姑媽嫁了官宦人家，便他姑媽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

    因此，眾人私嘲者有之，暗諷者有之，還有一干人等著看笑話，不一而足。

    既然柳湘蓮不肯答應(yīng)這門親事，賈珍無心吃酒，等眾人散后，便去小花枝巷子內(nèi)告訴苦等柳湘蓮歸來的尤三姐，并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

    原來尤氏姐妹經(jīng)鳳姐大鬧，也不好住在寧國府，她們母子本就沒有家業(yè)，全靠賈珍接濟(jì)，離了寧國府，便無去處，幸而賈璉先前買下的小花枝巷子里房舍家具齊全，共計(jì)二十余間房舍，還有兩個(gè)丫頭，便先住在這里了，月月還有賈珍另打發(fā)人送銀子，倒也十分豐足。

    尤三姐好容易等得柳湘蓮回京，又得賈珍放她外嫁，不想柳湘蓮竟一口拒絕，自是嫌棄自己yin奔無恥，不屑為妻，不覺滴淚道：“我癡心苦等五年，不想他果然冷心冷情，一言而拒絕。罷了，罷了，原是我之奢望，又豈能得他以情相報(bào)？”

    尤二姐想到自己也得賈璉反悔退親，心內(nèi)苦澀不已，暗嘆姐妹孤苦無依，忙勸道：“也是我們姐妹命苦，名聲在外，如何能怨別人？”

    賈珍眼睛往尤氏姐妹身上一溜，笑嘻嘻地道：“三姐放心，雖然柳湘蓮不應(yīng)，我總也能為三姐尋個(gè)更好的?！?/br>
    尤三姐翻臉道：“我只等他，他不應(yīng)，我也不找別人，你別自拿主意！”說畢便回屋了。

    賈珍碰了一鼻子灰，又見尤二姐跟著進(jìn)去勸慰，正要托詞幾句和尤老娘說笑，忽聽里間尤二姐一聲驚叫，充滿了倉皇無奈之意，忙搶步進(jìn)去，只見遍地青絲，而尤三姐正拿著剪子絞頭發(fā)，虧得她頭發(fā)極多，尚未絞完。

    尤二姐頓足哭道：“你這是何苦？”

    賈珍上前去奪，尤三姐身形一轉(zhuǎn)，避了開去，手里仍持著剪刀，冷冷地看著賈珍，罵道：“倘若不是你們這些現(xiàn)世寶，我們金玉一般的人如何會(huì)落得如此地步？我們姐妹如今也沒人肯要，也沒人肯娶，你們稱心如意了？還想再來辱我們？我告訴你，沒門！我便是做尼姑，抹脖子，你們也別叫我再入泥坑，脫不得身！”

    不管賈珍、尤老娘尤二姐如何勸，到底沒有勸住尤三姐，仍是截發(fā)出家了。

    消息傳開，有人笑，也有人嘆。

    笑的人說道：“離了紅塵又怎樣？尼姑庵里這樣風(fēng)花雪月的事兒還少了？橫豎是不干凈的人，她這樣的人，別說柳二郎，便是尋常百姓家娶個(gè)寡婦也比她強(qiáng)，寡婦還比她清凈守節(jié)呢，她看中的人不肯娶她，想娶她的人她又看不中，才想著出家?！?/br>
    嘆的人卻道：“柳二郎也太無情了些。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他自己一無所有，如今有這樣情深意重剛烈的賢妻改過自新，嫁給他，宛然便是紅拂女之流，巨眼識(shí)英雄，何以竟因旁人的幾句閑言碎語就不肯答應(yīng)？倒弄得美人遁入空門，可惜，可惜?！?/br>
    又有人反唇相譏道：“一失足成千古恨，也不想想柳二郎是誰，尤三姐又是誰，誰娶了她，一輩子抬不起頭不說，便是子孫后代也叫人詬?。×蓪磉€能出門不能？”

    鳳姐卻啐道：“便宜她了，沒有抹了脖子！”

    如此言語，各個(gè)不一，唯有寶玉跟著嘆息了一場，暗暗可惜了尤三姐之為人。

    琳瑯知道后，已是九月間了。

    她無法對(duì)柳湘蓮和尤三姐置評(píng)，畢竟尤三姐的愛情本就是一場悲劇。

    柳湘蓮接受了，或可伉儷相得，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子孫后代都將一輩子忍受別人不堪的目光，長此以往，又有和幸?？裳?？柳湘蓮不接受，尤三姐便陷入絕望，只有死或者出家兩條路，卻也是她為自己失足付出的代價(jià)。

    怪尤三姐自甘墮落？不能。尤三姐的yin奔無恥，不過是時(shí)代給美麗女子造成的悲劇。在賈珍一干人的權(quán)勢(shì)下，尤二姐是嫌貧愛富，水性楊花，尤三姐固然也有本性在內(nèi)，卻是身不由己更多些，事后反過來諷刺作踐辱罵賈珍，罵得利落，罵得大快人心！

    能怪柳湘蓮嗎？也不能。他固然灑脫不羈，行事豪爽，但是他還是一個(gè)封建時(shí)代的男人，不是完美無瑕到對(duì)尤三姐的過往毫不介意，也不是面對(duì)尤三姐的以身相許非應(yīng)不可。

    琳瑯突然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是被賣到榮國府，遇到了王夫人，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

    因?yàn)榧幢闶抢蠣斏贍斏磉叺馁N身丫鬟，按著這個(gè)時(shí)代的規(guī)則，男主皆可隨意與女婢云雨，在外人眼里也未必清白，她所慶幸的便是自己是跟王夫人。

    楊海才跟蔣玉菡柳湘蓮等打獵回來，問道：“你在想什么？”

    琳瑯恍然回神，笑道：“我聽了尤氏姐妹的事情，有些感嘆罷了。從前不覺得如何，現(xiàn)今越發(fā)覺得自己有幸。也盼著辦完玉菡的親事，我便放心了?！?/br>
    楊海眉頭一皺，道：“聽那些事做什么，也沒什么好的，橫豎二郎不娶尤氏，并沒有做錯(cuò)什么。至于玉菡，你現(xiàn)今有七八個(gè)月了，別cao心這些事，有我們呢！”

    琳瑯微微一笑，她心里更盼著蔣玉菡和鴛鴦能像自己和楊海一樣幸福美滿。

    離鴛鴦出嫁還有一個(gè)多月，她已將賈母身邊諸事與琥珀交接完畢，只一心一意待嫁，如今雖然仍舊住在賈母房里，不過是賈母疼她，等成親前半個(gè)月便回家去。

    不說賈府大小主子們各有添妝，大觀園里諸姑娘公子丫鬟姐妹也都紛紛贈(zèng)禮，比給琳瑯的還要厚一些，畢竟琳瑯只是王夫人的貼身丫頭，鴛鴦卻是賈母跟前第一人，更體面些，賴嬤嬤特特送了一副赤金頭面和兩匹緞子，令人咋舌不已。

    賈母叫琥珀收拾出許多綾羅綢緞給鴛鴦添到嫁妝里去，總有二三十匹，又給了一套赤金鑲紅寶的頭面，一套珍珠頭面，道：“幾年前琳瑯出嫁，我給了她東西，現(xiàn)今，也給你幾件，你服侍我這么十來年，落到這樣的好人家，我也為你歡喜。”

    說罷，便叫玻璃收拾出七八件好東西來，或是擺設(shè)，或是古玩，皆是寶玉求而不得的。

    鴛鴦常管賈母的梯己，自然知道這些好東西的珍貴，連忙推辭道：“我已得老太太五百兩銀子置辦嫁妝，如何還能要這些東西？竟是留給寶二爺罷。”

    賈母笑嘆道：“你拿著罷，和琳瑯相比，我也不厚此薄彼。我聽說你女婿的家業(yè)越發(fā)好了，因舊年販賣的紙?jiān)闵认懔系任锉妊Υ鬆斠缫荒赀M(jìn)京，賺了好大一筆，成親還要請(qǐng)一干世家子弟幫忙呢，你嫁過去，也不能叫人小瞧不是？”

    鴛鴦紅臉不語，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歡喜，隱隱感到幾分驕傲。

    她素來與人為善，即便是邢夫人身邊的幾個(gè)丫頭，也和她情分極好，曾悄悄跟她說，倘若不是琳瑯為蔣玉菡向賈母提親，再遲一些時(shí)候，怕賈赦就會(huì)開口要了她去了。

    當(dāng)時(shí)聽聞此事后，鴛鴦立即嚇出一身冷汗，暗暗慶幸不已。

    如今，得蒙琳瑯青睞，她也即將出嫁了，別人都說她嫁得好，蔣玉菡有錢有業(yè)，人才也好，可是卻無人知道，只要能離開榮國府，堂堂正正地做個(gè)正頭娘子，不再當(dāng)任人辱罵作踐買賣的丫頭，即使蔣玉菡一貧如洗，她也心甘情愿。

    展眼間已至十月二十八日，早起竟下起雪來，臘梅飄香，更見清雅。

    鳳姐給賈母請(qǐng)過安，得賈母之命，去瞧鴛鴦出嫁，便攜著探春、惜春并湘云出來，路上又遇到李紈，也都湊熱鬧去，因笑道：“好一陣湊趣的雪，映著紅花轎，越發(fā)好看了?！?/br>
    惜春歪著頭看了一會(huì)兒，點(diǎn)頭道：“也是，比我舊年畫的紅梅圖還齊整好看，又熱鬧?！?/br>
    李紈聞聽，忙側(cè)頭看著惜春道：“你還說，你請(qǐng)假大半年，詩社沒見你去，畫也沒畫出來，仔細(xì)老太太什么時(shí)候想起來又要，你可交不了差?！?/br>
    惜春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畫匠，誰當(dāng)那是正經(jīng)營生？畫了寶玉和琴meimei也盡夠了！”

    湘云插口道：“你那畫兒，老太太愛得不行，現(xiàn)今還掛在屋里，怎么就不為我畫一幅？”

    惜春想了想，笑道：“那就畫一幅花間醉臥圖，可好？”

    眾人一聽，都知惜春拿寶玉生日時(shí)湘云吃醉了睡在芍藥花間石凳上的事兒來取笑她。

    湘云立刻紅了臉，道：“你也不是個(gè)好的。”

    說話間已到了金文翔住的下人院子里，該避開的早避開了，只剩干凈丫頭婆子來請(qǐng)安。

    嫁妝早在昨日已經(jīng)送到蔣家了，雖比不得琳瑯，畢竟琳瑯因做針線活計(jì)所得賞賜甚多，但卻也差不了多少，熱鬧更勝，畢竟賈母疼鴛鴦賽過琳瑯，送的東西比王夫人當(dāng)年給琳瑯的還要多些，單是壓箱錢就放了二對(duì)金元寶。

    賈家雖不敢筵宴音樂，然而鴛鴦從金文翔處出嫁，來賀喜的人也是十分之多，鳳姐等人都來了，何況別人？早就蜂擁而至了。

    鴛鴦的娘去年死在南方了，比襲人的娘死得還早些。按理說，若是尋常人家該守完孝才得成親，怎么著也得拖到明年這時(shí)候，但是鴛鴦身為丫頭，不能在主子跟前說什么孝與不孝，因此賈母便叫她按著請(qǐng)期的日子出閣，金文翔等也不敢不依。

    鳳姐看著鴛鴦開了臉兒，越發(fā)顯得標(biāo)致，嘖嘖笑嘆道：“咱們的鴛鴦jiejie也出門子了，明兒叫你重孫給你掙個(gè)誥命，也和琳瑯?biāo)频?，穿著正?jīng)的鳳冠霞帔，做個(gè)老封君。”

    鴛鴦道：“璉二奶奶取笑我做什么？”

    李紈走過來，笑道：“璉二爺上進(jìn)，她心里頭正歡喜呢，也不拈酸吃醋了，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你讓她顯擺顯擺自己身上的鳳冠霞帔罷！”

    鳳姐聽了，滿臉笑容，道：“大嫂子你也別笑我，往日琳瑯常說，大嫂子將來也少不得鳳冠霞帔做誥命夫人呢！”自年初正月至今，調(diào)養(yǎng)了大半年，如今也已大愈了，更兼人逢喜事精神爽，越發(fā)愛說愛笑，氣勢(shì)逼人，只有一件遺憾，便是至今尚未有子。

    李紈聽了神色不變，她素知賈珠是不成了，唯有靠賈蘭，便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br>
    眾人笑了一回，又論起丫頭們的終身，都說比不得琳瑯有福。

    湘云道：“琳瑯jiejie素來是好的，好些日子沒見她了，也不知怎么樣?！?/br>
    探春卻笑道：“她現(xiàn)今有身子，輕易不出門，兼之咱們這些人家也不敢熱鬧，戲班子都散了，大多人家都懶怠起來，在家里怎樣取樂都行，出門赴宴是不成的?！?/br>
    鳳姐忽然感嘆道：“她差不多也該生了罷？”

    一旁玉釧兒陪著鴛鴦?wù)f話，笑道：“得臘月才生，離得也近，現(xiàn)今誰都不敢勞累她，便是咱們鴛鴦姐夫成親，也不敢累她，不過倒也坐鎮(zhèn)在兄弟家，等著兄弟媳婦進(jìn)門呢！”

    才說完，便聽外面說花轎來了。

    鴛鴦懷著既期盼又忐忑的心思，坐上了花轎，出了門，往蔣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