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婦人果然便是新婚回門時(shí)順路帶進(jìn)京的劉姥姥, 趕上前來請(qǐng)安, 道：“請(qǐng)奶奶安。”

    琳瑯忙含笑扶她起來，道：“快別多禮，我年輕, 受不住?！?/br>
    劉姥姥順著她的手勢(shì)起來，臉上笑得如菊花初綻, 帶著莊稼人天生的質(zhì)樸和感激，道：“上回得了奶奶援手, 上門也沒受刁難, 我們一家老小感激非常，原想來謝謝奶奶，誰承想, 打聽過來, 奶奶又上山了，好容易才遇到奶奶, 該給奶奶磕個(gè)頭才是?！?/br>
    劉姥姥本性精明, 頗有幾分見識(shí)，一進(jìn)榮國府的時(shí)候，王夫人沒見她，后來得周瑞家的帶她去見鳳姐，一路上自然說了許多話, 打聽得了許多事情，故因此知道琳瑯身份。

    后來周瑞家的送她出來時(shí)，更知道琳瑯在王夫人跟前, 王夫人打發(fā)人給了銀子。

    如此一來，劉姥姥自然對(duì)琳瑯感激非常。

    琳瑯笑道：“姥姥這樣，沒的折了我的福。家里可好？板兒可好？”

    劉姥姥忙道：“都好，都好。上回二太太賞了五十兩銀子，二奶奶賞了二十兩一吊錢，我們家不但過了個(gè)好冬，還置了□□畝地，等有了收成，親去謝謝太太奶奶恩典。”

    琳瑯極欣賞劉姥姥的本事，行事有章法，為人又厚道，最難得的是鳳姐不過偶然濟(jì)了她一回，怕是自己都沒放在心上，偏偏劉姥姥卻記了一輩子，在賈府凋零，世態(tài)炎涼的時(shí)候，這樣一個(gè)老寡婦，不但傾家蕩產(chǎn)贖了巧姐出來，而且并不嫌棄巧姐出身，愿意讓板兒娶她，便是許多富貴尊榮中的人家都不及她這份仗義。

    想罷，琳瑯便笑道：“今年別去了，那府上忙著娘娘省親，上上下下都不得空，哪有功夫見您。等明年，您家里更寬裕些了，府里的事務(wù)也少了，您再去罷?！?/br>
    劉姥姥念了一聲佛，問道：“太太奶奶家出了位娘娘？”

    琳瑯點(diǎn)頭道：“正是呢，府上的大姑娘做了娘娘，要回娘家省親呢！”

    劉姥姥聽了不覺喜動(dòng)顏色，道：“阿彌陀佛，這就是善有善報(bào)了，大姑娘做了娘娘，還能家來看看，二太太不知道得有多歡喜呢！”

    琳瑯暗暗苦笑，也未必是件喜事。

    一時(shí)眾人都聽住了，老劉家的上前笑道：“海哥兒媳婦什么時(shí)候認(rèn)得了劉姥姥？”

    琳瑯笑道：“偶然認(rèn)得的。再?zèng)]想過劉姥姥竟是嬸子家的親戚?！?/br>
    老劉家的不禁笑了，道：“劉姥姥也是咱們村子里的，我們老劉家的本家，膝下沒有兒女，靠著兩畝薄田過活，后來被她女婿狗兒接了去，如今便在女婿家忙活?！?/br>
    劉姥姥在一旁咧嘴笑著點(diǎn)頭。

    琳瑯看了一眼，道：“真真是巧，只是沒聽說過，大哥也沒認(rèn)出來，倒是我們的不是了?！?/br>
    老劉家的道：“你才來幾年？能聽過什么？劉姥姥都走了六七年了。說起來，一年一個(gè)樣，幾年下來，我險(xiǎn)些也沒認(rèn)出來，海哥兒天天忙，沒認(rèn)出來也是常事?！?/br>
    說罷請(qǐng)他們坐下吃茶，又有人問道：“海哥兒媳婦說什么娘娘回家省親，誰家的娘娘？”

    不等琳瑯開口，劉姥姥搶先說道：“是我女婿偶然連過宗的一門貴親戚，便是長安城中榮國府的二太太，二太太的女兒如今封了娘娘，又要回家省親，我也是才從楊大奶奶嘴里知道。阿彌陀佛，自古以來，只聽過□□南巡，如今竟也能見識(shí)到那樣場(chǎng)景了?！?/br>
    這些莊稼人常年不出村，要用什么，自家拿東西彼此換過來便成了，泰半沒進(jìn)過城，哪里聽過榮國府，只知道是富貴人家出了位皇妃娘娘，羨慕了幾聲，感嘆了幾句，也就罷了。

    一時(shí)紅袖家送了嫁妝來，不多，不過幾件家具，幾床被褥，兩口箱子，幾樣銅盆蠟燭。

    這在鄉(xiāng)下也是極豐厚的了。

    老劉家的笑道：“不能和海哥兒媳婦比，這樣就很好了。”

    琳瑯笑了笑，沒說話。

    這時(shí)候她謙遜太虛偽，炫耀更要不得，不言不語才是上策。

    送嫁大頭的是紅袖的長兄楊洪，老劉家忙設(shè)宴款待，又見了楊海，笑道：“有勞，有勞?！?/br>
    老劉家院子不大，不過五六間房舍，堂屋里款待他們，擠擠挨挨，立時(shí)便沒了空隙，楊海一眼看到琳瑯，朝她微微一笑，在眾人的笑聲中，琳瑯轉(zhuǎn)過頭去，只和劉姥姥說話。

    因是莊稼人，況今日也不是正日子，略吃了一頓飯，大家便散了。

    晚上琳瑯回到家里，跟楊奶奶和楊海說起劉姥姥的事兒，楊奶奶一拍大腿，道：“原來是她！難怪海哥兒不認(rèn)得，一個(gè)住村東，一個(gè)住村西，一來一去好幾里地，哪里能天天見?？v是這時(shí)候，村里還有我不認(rèn)得的人呢！”

    琳瑯笑道：“劉姥姥是個(gè)有情有義的人，倒可結(jié)交一番。”

    楊奶奶嘆道：“這是自然的。說起來，她和我是一樣的。你爺爺去的時(shí)候，你公公才三歲，多少人登門提親，讓我改嫁，說有個(gè)男人好依靠，我都沒應(yīng)。那劉姥姥比我大十歲，也是個(gè)積年的老寡婦了，只有一個(gè)女兒，嫁給了鄰村的狗兒，早些年家業(yè)不大好，近兩年我倒聽說大好了，家里總有十幾畝地了，原來中間還有這樣一段緣故?！?/br>
    琳瑯抿嘴一笑，道：“辛苦奶奶這許多年了?！?/br>
    楊奶奶搖頭，道：“有什么辛苦的，日子不過就這么過著，倘若我守不住，誰知道那些人會(huì)不會(huì)善待你公公。兒是娘的心頭rou，那些后爹后娘有幾個(gè)真心疼的？”

    楊海不覺紅了眼眶。

    琳瑯暗暗贊嘆楊奶奶和劉姥姥都是一樣有見識(shí)的老人家，隔著一層，縱然為了名聲面兒上親，實(shí)際上和親兒女一比，泰半后爹后娘心里不會(huì)親近前夫前妻之子。

    楊奶奶感嘆了一陣，便收住話，忽道：“我聽說，那安家的丫頭擠兌你了？”

    楊海聞言，臉上登時(shí)閃過一層厲色。

    琳瑯含笑道：“不過一個(gè)沒見識(shí)的小丫頭，誰還和她一般見識(shí)？”

    楊奶奶卻笑了起來，道：“什么小丫頭，論起來，安惠那丫頭比你還大幾個(gè)月呢！”

    琳瑯吃了一驚，道：“我今年都二十了，她怎么還沒出嫁？”

    楊奶奶撇了撇嘴，道：“出嫁，也得有人要才行！自己性子刻薄，行事又倒三不著兩，自負(fù)是秀才相公的meimei，將來是做大家奶奶的命，飯不做，鞋也不納，莊稼就更別提了，只知道盯著別人的東西眼饞，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誰肯要她！她說你吝嗇是不是？哼！”

    琳瑯勸慰道：“和她生氣，倒顯得咱們和她一樣了?！?/br>
    說得楊奶奶倒笑了起來。

    各自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是紅袖出嫁的正日子，較之昨日自然熱鬧非凡，但除了楊海略忙碌些，楊奶奶和琳瑯都還好，不過在兩家和鄉(xiāng)鄰親友說說話，到了吃飯時(shí)候坐了席吃了酒便罷了。

    琳瑯因心急楊海帶回來的各樣瓷器，便催著早走。

    楊海正在裝車，聽了笑道：“便是回山，也得先回城里，雖路程遠(yuǎn)些，可丫頭們還都在城里。況且那些東西又不會(huì)長翅膀飛了，你急什么？”

    琳瑯一想也是，不禁也好笑起來。

    楊海道：“這些瓷器書畫筆墨，他們都嫌不夠占地方的，不過是吃飯插花的家伙，都不肯要，若你喜歡，下回我還要這些，橫豎他們更喜歡黃金白銀珠寶玉器?！?/br>
    琳瑯點(diǎn)頭道：“你以后便只挑這些東西罷。若說錢，咱們家不缺，房子也有，家常衣食就更不缺了，要金銀珠寶有什么用？獨(dú)缺給孩子們能留下來的好東西。這些瓷器書畫，別瞧著沒什么用處，可有錢都買不到，自己留著玩賞也好，送人也好，都十分體面?！?/br>
    楊海笑道：“都聽你的?！?/br>
    琳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少時(shí)，楊海裝車已畢，鎖了房舍，又從行李中拿了件披風(fēng)給琳瑯母子裹上，對(duì)楊奶奶道：“奶奶，上車罷，咱們得趕早兒進(jìn)城，明兒回山?！?/br>
    楊奶奶不必踩著凳子，利落地上了車，回身接過虎哥兒，琳瑯跟著上車。

    楊海剛放下簾子，就見一名老嫗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不是別人，卻是劉姥姥，挎著一個(gè)竹籃子，待得近前，道：“請(qǐng)楊大爺安，請(qǐng)老太太、奶奶安好。”

    楊海忙欠身還禮，又掀開簾子，露出琳瑯的一張笑臉，道：“劉姥姥您老人家怎么來了？”

    一面說，一面下了車。

    劉姥姥笑道：“昨兒個(gè)見了奶奶，心里愛敬得很，也沒什么好東西，不過是家常做的臘rou臘腸，還有一些果子，拿來給奶奶嘗嘗，也是我們的一點(diǎn)心意。奶奶千萬別嫌棄?！?/br>
    琳瑯看了一眼，笑道：“哪里能嫌棄，我們家常也吃這些?！?/br>
    劉姥姥聽得眉頭舒展，越發(fā)歡喜起來，道：“既這么著，奶奶拿去。今兒個(gè)一早我就收拾出來了，偏宇哥兒家忙得很，人來人往的，我也沒覷到空，等人散了，才過來。”

    琳瑯知道自己不收，反給老人家沒臉，便含笑雙手接了，道：“如此多謝姥姥了?！?/br>
    劉姥姥見她收了，方喜滋滋地走了。

    重新回到車上，琳瑯笑道：“難為這么個(gè)老人家，還cao這么一份心?！?/br>
    楊奶奶道：“這是有來有去，有因有果的事兒。你先前對(duì)她存了善意，又幫了那么大一個(gè)忙，她心里自然感激你，送你東西也應(yīng)當(dāng)。你若不收，才是不給她面子?！?/br>
    琳瑯笑道：“我曉得?！?/br>
    回到城里住了一晚，原打算立即便回去，楊海也得在今日趕回去，這已是第三日假了。誰承想，林容昨兒忽然下了帖子來，說要賞蘭花，琳瑯只得先送楊?；厝?，忙回了帖子。

    楊海不以為意，他本就常常不在家，如今有人邀琳瑯玩樂，自己心里也安慰好些。

    到了次日，林容親自來請(qǐng)過去，琳瑯見過趙家的太太，林容指著一個(gè)琳瑯?biāo)厝詹]有見過在座的年輕婦人道：“這是我娘家兄弟媳婦，她娘家姓蘇，來我這里散散心。我兄弟如今已經(jīng)中了舉人，想等考了進(jìn)士再說?！?/br>
    蘇氏忙上前拜見，琳瑯親手扶起，笑道：“快別多禮，將來咱們少不得是一樣的人?！?/br>
    這話是恭維蘇氏之夫林凱必定金榜高中，得以為官，蘇氏自然便是朝廷敕命，豈不是一樣的人？故此蘇氏聽了，原本淡淡的臉上也多了三分笑容，道：“那就多承蔣夫人吉言了?！?/br>
    話畢，攜手游園，幾句話過，頗為投機(jī)，便以姐妹相稱。

    折了一支蘭花，林容因問道：“先前給你送帖子，怎么不在家？”

    琳瑯笑將家中近房堂妹出門子的事兒說了。

    林容方笑道：“我說呢，沒聽說你要回山，怎么突然出城了?！?/br>
    琳瑯道：“我過兩日就要回去呢，山上不能無人?！?/br>
    林容聽了，抿嘴一笑，道：“知道了，我聽管家說了，楊千總剿匪回來了不是？都怨我，拆了你們團(tuán)聚，竟成了罪人了?！?/br>
    琳瑯啐了一口，不言語，轉(zhuǎn)身看向蘇氏，關(guān)切地道：“今兒天好，meimei有什么心事只管先放著，這人生里有多少坎兒，都能跨過去?！?/br>
    蘇氏不覺滴淚道：“只是這個(gè)坎兒卻是跨不過去的。”

    琳瑯不解，看向林容，林容嘆了一口氣，滿目憐惜，道：“她兄弟去年沒了，倒可惜，才十六歲呢，生得好聰明伶俐模樣，已經(jīng)中了秀才。她父母半世只得一子，就此一病不起，好容易養(yǎng)了半年才略好些。她忙著回娘家照顧父母，前兒才回來，我就接她來逛逛?！?/br>
    琳瑯聽了，不禁大為同情，忙軟語安慰，只是不知其中緣故，并不敢多嘴。

    蘇氏掐了一支蘭花，咬牙切齒地道：“我竟不知道，這老天都沒理了！說什么天理公道，誰承想被害的人無處伸冤，害了人的人卻依舊享受榮華富貴，一家子赫赫揚(yáng)揚(yáng)，端的顯貴，可憐我老父老母，竟連承繼香火的人都沒有了?！?/br>
    琳瑯聞言便知他兄弟必有緣故。

    林容卻道：“你日后，也遠(yuǎn)著榮國府些罷?！?/br>
    琳瑯不覺一怔，奇道：“這件事竟和榮國府有關(guān)？是誰？”

    蘇氏哭道：“還能是誰？不就是那榮國府赫赫揚(yáng)揚(yáng)的什么璉二爺璉二奶奶，一封信，害死了兩條人命！”

    琳瑯忙問端的。

    蘇氏哭了半日，方拭淚道：“你道我父親是誰？是原任長安守備。我兄弟早有個(gè)未過門的媳婦，姓張，名叫金哥，誰承想有一回上香，叫什么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瞧上了，上門提親。張家想巴結(jié)府太爺，便來我家退親，妄想高攀李家，我父母不許，便罵他們家不知情理，那張家也不知道怎么就靠那尼姑庵的老尼姑攀扯上了榮國府什么管家奶奶，一封信過去，長安節(jié)度使便逼得我父親接了前聘之禮，我們家沒權(quán)沒勢(shì)，少不得忍氣吞聲。”

    說到這里，蘇氏不禁又淚如雨下，哽咽道：“誰知那張家如此貪財(cái)勢(shì)利，偏金哥最是知義多情，一條麻繩吊死了。我兄弟也是個(gè)多情的，聞得金哥自縊，竟投河而死！我只恨，父母養(yǎng)了他這么些年，他死了，叫我父母如何過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