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應(yīng)了, 送她上車, 看著幾個小廝上來抬出去套車，方回轉(zhuǎn)過來，走到鳳姐跟前, 見她仍舊呆立風(fēng)中，細(xì)細(xì)打量她氣色, 竟不似往日模樣，不覺失笑道：“奶奶在想什么？琳瑯jiejie說了什么把奶奶嚇得這樣？”

    鳳姐扶了扶頭上的大貂鼠昭君套, 回過神來, 便笑著打趣道：“我們女人家說話，你打聽做什么？莫不是想個小女婿了？”

    鴛鴦漲紅了臉，啐道：“虧人家還好心好意來安慰你, 偏這副貧嘴爛舌取笑人！”

    說罷, 甩手徑自往賈母房中回話。

    鳳姐也不惱，心里暗暗揣測琳瑯的話, 只是終究舍不得這掌管闔府事務(wù)的權(quán)柄, 因此笑著跟在鴛鴦后面。道：“我怎么就取笑你了？真真兒的，跟琳瑯學(xué)，那才是正經(jīng)出路。你跟她這么好，也該學(xué)一兩分了?！?/br>
    鴛鴦埋頭走路不理，先一步進了賈母房中。

    鳳姐自行打起簾櫳進去, 猶未言語，賈母便問道：“你又說鴛鴦什么了？回來臉上仿佛有些惱怒似的。鴛鴦是個好的，她從來不無緣無故惱人, 必是你的不是！”

    鳳姐笑著稟明緣故。

    賈母聽了，不覺一笑，嗔道：“別怪鴛鴦惱你。她一個小女孩兒家，偏你這樣取笑。你說要給鴛鴦?wù)覀€小女婿，也不必遠(yuǎn)的，眼前就有一個，就怕你舍不得！”

    鳳姐眼珠一轉(zhuǎn)，已明其理，故意笑道：“噯，我就說，老太太壓箱子好東西件件都留給寶兄弟，連個丫頭都想著寶兄弟，難道就只有寶兄弟能頂著您老人家上五臺山？”

    說得眾人哄然一笑，唯有寶玉不想今日有意外之喜。

    賈母道：“誰說我要給寶玉，你帶了鴛鴦去，給璉兒開了臉兒！”

    鴛鴦在碧紗櫥后聽說，登時面色慘白。

    寶玉不禁跌足長嘆。

    鳳姐也不在意，笑道：“璉兒哪配得上鴛鴦jiejie這樣水蔥兒似的美人？只好配我和平兒兩個燒糊了的卷子和他一塊混罷！”

    賈母笑啐了一口，眾人也都忍俊不禁。

    鴛鴦聽到這里，方略略放下心來，徑自拿起針線來做。

    一時賈母說累了，眾人忙相繼告退。

    寶釵出來后，正欲回房，心念一轉(zhuǎn)，往王夫人處去了。

    賈母更衣午睡時，不忘吩咐鴛鴦道：“你記得把我收著的那幾件古玩字畫拿出來，過兩日跟著南下送甄家節(jié)禮的船，送到玉兒那里，給玉兒把玩。她跟了我三年，這幾年我給她和朗兒的東西，走的時候除了幾件衣裳首飾別的竟一件都沒帶走?！?/br>
    鴛鴦笑道：“老太太的東西可多，說的是哪幾件？我好去找。上回給琳瑯jiejie三件東西我翻了十幾個箱子才找到。”

    賈母笑道：“就是那個紫檀座的漢玉磐，鈞窯玫瑰紫釉鼓釘?shù)娜阆矗秾挼难┥綀D，趙子昂的駿馬圖，仇英的仕女圖，這幾樣寶玉要了好幾回，我都沒舍得給他，拿給玉兒罷！還有那件大紅羽緞面白狐貍皮里的鶴氅也給玉兒捎去，給她冬天穿。另外米芾的蜀素帖，褚遂良的倪寬贊，大毛黑灰鼠里的貂皮褂子，這三樣拿給朗兒?！?/br>
    鴛鴦聽了記在心里，道；“這比上回容易找，都在老太太屋里常開的箱子里。”

    賈母又問道：“琳瑯今兒來，送了什么禮？”

    鴛鴦忙道：“是一整張虎皮，那毛端的是好，毛色也十分鮮亮，看得我稀罕得不得了，京城里有錢都買不到呢！大太太和二太太每人兩張大狼皮，也是完好無損的?！?/br>
    賈母道：“你叫人把用那虎皮給我做個大褥子。她家那樣窮，難為有一點子好東西想著我們，還不偏不倚，連大太太都想著了，太懂事了些。你把那個盤珠臥鳳釵，和那件掐金挖云鵝黃緞子的灰鼠云肩，并著橘紅纏枝梅的貍毛對襟褙子，再加一件大紅哆羅呢面子銀狐皮里的斗篷打發(fā)婆子給她送去，這一身也夠她明兒穿去仇都尉家了?！?/br>
    鴛鴦笑道：“這套衣裳，還陪著一條鵝黃百褶裙，老太太原說給璉二奶奶的呢！”

    賈母道：“鳳丫頭這幾年得的也夠多了，不差這一身。晚上打發(fā)人送去之前，再問二位太太有什么東西給她，一并捎過去。是這么個意思。”

    鴛鴦答應(yīng)了。

    賈母方躺在炕上，忽然問鴛鴦道：“我怎么恍惚聽說，寶姑娘有一個金鎖是個和尚給的，須得和有玉的才能配為婚姻，這說的可不是寶玉？”

    鴛鴦笑道：“老太太什么時候聽說的？”

    賈母眉眼透著一絲厲色，拉了拉身上的錦被，道：“大約是去年的這時候罷？我也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就是周瑞家那個滑頭最后把剩下的宮花給玉兒沒幾日的時候，寶玉去探病，聽說寶姑娘金鎖上的吉利話和通靈寶玉上的話是一對兒，我原本沒大在意，誰身上不戴個金鎖金麒麟金鳳凰？誰知竟越傳越離譜了，傳出什么金玉良緣來！”

    鴛鴦聽著，一聲兒都不言語。

    賈母嘆道：“我雖疼寶玉，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畢竟隔了一層，也不知道還能活幾日。給林姑娘送東西時，提醒我一聲，我有信給姑老爺。”

    鴛鴦應(yīng)是。

    賈母合目而睡，道：“你去打發(fā)人給琳瑯?biāo)蜄|西罷?！?/br>
    鴛鴦放下帳子，籠了香爐，叫琥珀玻璃兩個看著，方去拿賈母說的衣裳首飾，細(xì)細(xì)收拾妥當(dāng)，又多放了一對硬紅鑲金大墜子，才去問邢夫人和王夫人。

    邢夫人正覺得琳瑯不錯，送禮物，她是和王夫人一樣的，不厚不薄，雖說東西是小，可心意是大，不像史湘云往年回回單送丫頭荷包手帕戒指什么的，有鴛鴦的，有金釧兒的，有平兒的，有襲人的，可偏偏唯獨就沒自己身邊執(zhí)事大丫頭的份兒。

    邢夫人倒是不在意那點子?xùn)|西，可這史湘云也忒有心眼子了，襲爵的還是大老爺呢！

    故聞得賈母回東西，邢夫人便道：“把那金累絲嵌寶石的攢珠髻給她，橫豎我也戴不得?！?/br>
    玉珠聞言，忙拿了個匣子出來遞給鴛鴦。

    鴛鴦打開一看，果然是金累絲嵌寶石的攢珠髻，心下不由得暗暗納罕。邢夫人素來吝嗇，就是穿戴不得的顏色東西，平素也舍不得給鳳姐，如何今兒竟舍得給琳瑯了？

    不過鴛鴦跟琳瑯交好，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

    王夫人正忙著園子諸事，無暇他顧，偏生鳳姐又來回采買花木盆景的事情，便只叫金釧兒拿了一副雙尾展翅銜珠的鳳釵給鴛鴦拿去。

    鴛鴦收拾好了，打發(fā)兩個婆子給琳瑯?biāo)腿ァ?/br>
    可巧琳瑯和楊海才用過晚飯，正在炕上逗虎哥兒，琳瑯因道：“明兒個我不在家，奶就熱在爐子上，倘或不夠，便煮些羊奶給他吃，別餓著。”

    楊海抱著虎哥兒，道：“你也別太cao心，我都知道。你說是罷，虎哥兒？”

    虎哥兒在襁褓里吐著口水，不理。

    琳瑯橫了他一眼，流波轉(zhuǎn)盼間，風(fēng)情無限，道：“虎哥兒才三個月，若懂得你的話才怪！”

    楊海道：“你下回別帶虎哥兒出門了，去了這么一次，倒收了好幾件子金鎖金項圈，裝了兩匣子，倒像上門單為了東西似的?！?/br>
    琳瑯道：“誰那么眼皮子淺，為了一點子?xùn)|西上門？咱們家?guī)装俳锏慕鹱訅虼蚧⒏鐑哼@么個金人兒還有剩！虎哥兒小人兒，那幾件極細(xì)巧，統(tǒng)共不過幾兩，說得像是多不勝數(shù)似的！也不想想，在他們眼里算什么？怕是還不夠他們一頓飯的！況且，我們娘兒兩個也不是空著手上門，那一張虎皮和四張狼皮，一點兒都沒破皮損毛，有錢都沒處買去呢！”

    楊海笑道：“罷了，罷了，我不過說說，倒惹來你這么些話！”

    琳瑯道：“自作自受，誰叫你說我們娘兒兩個！”

    正說著，翠兒來回道：“榮國府里鴛鴦姑娘打發(fā)婆子來送東西。”

    琳瑯聽了，忙命請進來，楊海徑自抱著海哥兒去里間。

    兩個婆子進來磕了頭，請了安，琳瑯忙叫二妞看座倒茶，笑道：“鴛鴦有什么事兒白日不給，大晚上的倒勞煩兩位mama親來。”

    兩人忙笑道：“老太太和太太們給奶奶的東西，鴛鴦姑娘打發(fā)小的們送來。”

    翠兒接過來打開給琳瑯看，琳瑯一怔，笑道：“回去告訴鴛鴦，代我謝過老太太、太太?！庇纸卸し饬艘粌摄y子賞她們吃酒，才送出去。

    楊海出來道：“送了什么？”

    琳瑯起身湊過來看虎哥兒，命翠兒收起來明日穿，道：“什么東西，橫豎不過是衣裳首飾，比咱們家做的打的別致些。送得也巧，我才說明兒若穿大紅的衣裳未免奪了梅花的色。橘紅的雖然艷麗些，到底比大紅的莊重?！?/br>
    至次日一早，琳瑯果然穿了賈母送的一身衣裳首飾，用過早飯，便有莊夫人打發(fā)人來請，到了仇都尉府中，拜見過仇母，莊夫人乃攜著她往花廳里去，笑道：“今日并無別人，只請了幾家世交親眷，皆是武官，雖有一二較之你為高，卻非輕薄人等，你盡可放心?！?/br>
    琳瑯笑回道：“原該我去拜見才是?！?/br>
    莊夫人笑道：“她們還沒到呢，等到了，我再說給你認(rèn)識，大大方方地上前，你也別害臊，誰不是從這時候過來的？”

    才落座，便有人通報道：“昭勇將軍的太太到了。”

    莊夫人忙迎出去，少時，果然與一位中年美婦一同進來，琳瑯忙上前拜見。

    昭勇將軍夫人見了忙親手?jǐn)v起，笑道：“哎喲，這是哪家的夫人？往日竟沒見過？生得竟這樣好?！?/br>
    莊夫人笑道：“你自然不認(rèn)得她。她是我兒救命恩人楊千總的夫人，蔣安人，我才下了帖子請她來賞花?！庇謱α宅樞Φ溃骸斑@位是三品昭勇將軍云家安公的夫人岳淑人?！?/br>
    琳瑯復(fù)又拜見。

    岳夫人拉著她的手，對莊夫人道：“你們竟提拔起后生家來？”

    莊夫人笑道：“上回咱們吃酒，你不是說皇太后那一幅富春山居圖竟是世間罕見的東西，比慧紋不遑多讓，想見見是誰繡的嗎？我告訴你，就是你眼前的蔣安人繡的，那才是真真兒費功夫呢。如今她還在為皇太后繡萬佛圖?！?/br>
    岳夫人禁不住一臉訝然，道：“虧你還記得?！?/br>
    說著對琳瑯笑道：“我常說，繡那圖的，必定極擅丹青，且不落俗套，果然不出所料，我看你的手便知道了，這是一雙作畫繡花的手。我年輕的時候，也常弄這些，如今上了年紀(jì)才不弄它。倒是我那外甥女愛弄這些?！庇謫柲攴綆缀危页Ｗ鍪裁?。

    莊夫人道：“我也請了她，一聽說讓能見到繡富春山居圖的人，立刻便回了帖子?！?/br>
    一語未了，便聽人通報說道：“趙家大奶奶來了?！?/br>
    莊夫人忙命快請。

    岳夫人笑道：“她來得倒也快，離得可比我遠(yuǎn)呢！”

    琳瑯暗暗納罕，莫非這位趙家大奶奶便是岳夫人的外甥女？

    不一時，便見一群媳婦丫頭婆子簇?fù)碇蝗诉M來，此人不過二十來往的年紀(jì)，頭上戴著赤金累絲穿寶髻，身上穿著楊妃繡折枝紅梅的灰鼠長襖，杏黃緞子繡花銀鼠皮裙，外面裹著一件大紅羽紗斗篷。杏臉桃腮，俊眼修眉，舉止幽嫻，氣度脫俗，令人過目難忘。

    琳瑯忙起來接見。

    莊夫人笑道：“這位是五品龍禁衛(wèi)趙明的夫人，林宜人?！?/br>
    岳夫人聽了卻笑道：“她和你差不多的年紀(jì)，倒大一歲，你只管叫她一聲容兒jiejie罷。”

    琳瑯忙陪笑見禮。

    林容乃是岳夫人的外甥女，與莊夫人也是極熟，性子十分爽利，忙拉著琳瑯端詳一番，笑對莊夫人和岳夫人道：“我說我已經(jīng)很好了，再沒想過，還有這樣好的。好meimei，那富春山居圖難為你是怎么繡出來的？教教我，也繡一兩幅，好孝敬長輩們?！?/br>
    琳瑯笑道：“腹內(nèi)打稿后便下針，一時半會哪里繡得？”

    林容噯了一聲，她原也早聞得莊夫人說過琳瑯之來歷身份，故笑道：“那meimei是怎么繡得的？那圖，比名家大師畫的畫兒還好。如今我見了meimei，倒像是相見恨晚似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