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聽到薛姨媽的話, 禁不住也怔住了。

    雖說她對原著熟極而流, 但是薛姨媽是何時跟王夫人說起金玉配，琳瑯并不知道，只知道大概在秦可卿死之前, 二寶便已經(jīng)比過通靈寶玉和金鎖了。只是如今黛玉早走，命運早有所改變, 是否依舊和原著一樣，她便更不清楚了。

    但是自古以來, 便沒有女家上趕著和男家結(jié)親的, 只有等著男家上門求親方顯尊貴。

    虎哥兒卻在這時哭了起來，沖散一室沉寂。

    王夫人忙道：“你看他是不是餓了，還是尿了?！?/br>
    琳瑯道：“來拜見太太前, 才喂過一遭兒, 必不是餓了，竟是尿了。”

    王夫人聞言失笑, 想到自己不能親手照料寶玉, 不免對虎哥兒愛了三分，道：“他吃過了，自然要解手。他的東西都帶來了不曾？你去里間換，里間暖和?！?/br>
    琳瑯忙告罪一聲，去里間給虎哥兒換尿布。

    帶孩子做客, 確實很不方便。

    琳瑯點了點虎哥兒的額頭，輕聲道：“下回再也不帶你這個小祖宗出來了。”

    玉釧兒幫著遞尿布，聽了這話, 笑道：“jiejie太多心了。我倒覺得虎哥兒好，粉團(tuán)兒似的，你跟著老太太太太說話，他也不哭不鬧，只是餓了哼唧兩聲，尿了提醒你，長大后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聽話的俊哥兒！換下來的東西我叫人拿去洗，等jiejie走時差不多也烘干了?！?/br>
    琳瑯道：“這如何使得？”

    玉釧兒笑道：“有什么使不得？難不成你還一路帶著？”遂叫來小丫頭，拿著包袱送到漿洗處，道：“先緊著這個洗，洗好烘干送來，仔細(xì)些！”

    又回頭問琳瑯道：“jiejie今兒來了，我倒忘記問了，怎么沒帶香菱？”

    琳瑯已密密地裹好了虎哥兒，重新抱在懷里，抬頭笑道：“世上已沒有香菱這個人了?！?/br>
    玉釧兒大驚失色，忙問為何。

    琳瑯見自己嚇著她，心里頗有歉意，忙笑道：“我說你關(guān)心則亂呢！我說世上無香菱，乃因她已經(jīng)尋到了老母親，脫了奴籍，復(fù)了原籍，已經(jīng)叫做甄英蓮，隨母返鄉(xiāng)了?！?/br>
    玉釧兒又驚又喜，問道：“她果然是甄家失蹤了的小姐？”

    琳瑯笑著點頭。

    玉釧兒不禁暗暗為英蓮歡喜。

    王夫人和薛姨媽在外間聽到了，王夫人笑道：“琳瑯，你來。”

    琳瑯抱著虎哥兒復(fù)又出來，笑道：“太太叫我做什么？”

    王夫人道：“你說香菱已經(jīng)找到了父母？”

    琳瑯一聽，笑道：“非香菱找到，乃其母找上門來，多虧了林姑娘回鄉(xiāng)后著人打探，倒比我們托的人還先找到甄夫人。皆因林老爺已經(jīng)是應(yīng)天府的巡撫，打探消息是極便宜的，故有人證乃云香菱即賈雨村舊主之女甄英蓮。依我說，這賈雨村也忒忘恩負(fù)義了些，聽甄夫人說，賈雨村原對她許諾為她尋女，誰承想明知香菱便是甄英蓮，卻一聲不吭。這樣的人，縱是才學(xué)再高，又有什么好處？從前可負(fù)舊主，日后誰說不能再負(fù)新恩？”

    聽了這話，薛姨媽面現(xiàn)羞慚，王夫人若有所思。

    薛姨媽含淚道：“都是我那個孽障！倘若他老老實實在家，哪里會鬧出那么多事！”

    王夫人安慰笑道：“為今之計，好生教導(dǎo)蟠兒，引他走上正路也未可知?！?/br>
    薛姨媽嘆道：“倘若能改一點子，我心里也安慰好些。jiejie不知，這么些年，多虧了寶丫頭解我之憂，不然，對著這么個惹是生非的孽障，我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王夫人笑道：“有了寶丫頭，你還不足？她可比十個兒子還強呢！”

    薛姨媽聽了，連連謙遜，道：“再怎么著，是個寶丫頭都比不上娘娘一個，娘娘才是有大福分的人，不然怎么偏生在正月初一呢？寶哥兒也是有福氣的人，不然怎么會一落草嘴里便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寶玉呢？”

    琳瑯心里嘆息，道：“來了這么久，還沒跟太太道喜呢！”

    提到元春，王夫人不覺紅了眼眶，道：“娘娘熬油似的在宮里熬了這么些年，七八年來竟一日不得見，每常捎信出來，別提我有多想念了！如今圣人降下不世之隆恩，好歹我們月月還能見上一面，娘兒倆能說說梯己話?！?/br>
    眾人忙上前勸慰，又說省親之熱鬧，到時候娘娘也能家來了等語，王夫人方轉(zhuǎn)悲為喜。

    看到王夫人面上透出喜氣，琳瑯卻暗暗悲傷賈府后來抄家之果。

    都說一如侯門深似海，何況宮門呢？

    借劍殺人，栽贓嫁禍，煽風(fēng)點火，落井下石，兩面三刀，臉上帶笑，背后下手，都是后宮里的全掛子武藝，哪里是那么容易呆的？元春面上榮華正好，在宮外的人，又有誰能知道其背后的步步驚心？又有誰知道省親背后的政治交鋒？

    只是琳瑯固有嘆息之心，卻萬萬不敢在這時候給榮國府潑冷水。

    元春如此艱辛，其實還不如返鄉(xiāng)的英蓮呢！

    小丫頭們嘴快，玉釧兒才出來，外面都知道香菱已經(jīng)尋到老母親回家去了，消息傳到賈母那邊，三春俱是稱奇，寶玉撫掌大笑，道：“竟真真是一顆璀璨明珠！”

    賈母也甚為歡喜嘆息了一會子，道：“怕是一輩子都要給琳瑯立長生牌位呢！”

    李紈道：“琳瑯jiejie做的好事多了，竟是一言難盡?！?/br>
    鳳姐抿嘴一笑，道：“可不是，最得濟的便是大嫂子一家！”

    李紈啐了她一口，道：“你再這么跟我說話，可仔細(xì)你的皮！琳瑯才嫁過去一年，便抱了兒子，你也該去求求她有什么方子，治治你才好！”

    鳳姐聽了便不言語。

    賈母原要說話，誰承想寶玉卻在那里想到英蓮想得癡了，長吁短嘆道：“除了咱們家里，還有哪一處能擋風(fēng)遮雨？香菱縱然與親人團(tuán)聚，可家業(yè)凋零，母親極老，又能照應(yīng)她幾分周全呢？一枝嬌嫩的并蒂菱竟落進(jìn)泥坑里，又受風(fēng)雨！”

    探春笑道：“二哥哥，你也忒會多想了。母女團(tuán)聚，乃是天倫之樂，縱是粗茶淡飯，也是有滋有味。你以為好，香菱未必以為好，反之，你以為不好，香菱卻以為好呢！”

    寶玉點頭道：“是呢，我不是她，她不是我，哪里能說得通？”

    賈母笑道：“瞧你們，倒打起機鋒來！你林meimei在蘇州，且又識得英蓮，不管怎么著，總會照應(yīng)著些，哪里就有風(fēng)催雨打？”

    提起黛玉，寶玉登時容光煥發(fā)，道：“正是呢！林meimei，老祖宗，林meimei什么時候回來？”

    賈母笑而不語，心里卻在嘆息，想起前兒個接到黛玉的書信，說是秋季賞菊時，偶遇到了兩江總督楊總督的夫人，因愛她做的幾首菊花詩，又喜她伶俐知趣，兼之楊總督是林如海的世交，故楊總督的夫人當(dāng)即認(rèn)了黛玉做女兒，日日帶在身邊，或教導(dǎo)規(guī)矩，或出門應(yīng)酬。

    縱然賈母有心接黛玉過來，可卻也不好開口叫他們父女別離，也不好跟楊總督計較。況楊總督家也是京都世家，如今九門提督正是他的長兄，一門端的顯貴。

    不等賈母多想，琳瑯過來告辭。

    賈母笑道：“怎么不多留一會子？難為你進(jìn)城一趟?！庇謫栐趺春鋈贿M(jìn)城了。

    琳瑯忙笑道：“已經(jīng)太晚了，明日還得預(yù)備去仇都尉家。”

    賈母聞言，疑惑道：“你什么時候認(rèn)得仇都尉了？”

    琳瑯瞅了正側(cè)耳傾聽的鴛鴦一眼，越發(fā)愛她為人，口內(nèi)便笑道：“好容易托仇都尉做中，給我那兄弟贖了身，便是那時登門拜見時認(rèn)得的?！?/br>
    眾人俱是稱奇道異，賈母問道：“你兄弟竟贖了身？”

    琳瑯笑道：“可不是！忠順王爺心腸慈悲，不但沒要我兄弟的贖身銀子，前兒我兄弟去王府，還賞了我兄弟好些東西呢！如今我也放心了，我兄弟家業(yè)存了幾千兩，正正經(jīng)經(jīng)過日子，等過了年再去做一點買賣，也不至于坐吃山空，我再給他求一門好親，一輩子也齊全了。”

    賈母笑道：“你兄弟那么個齊整孩子，有家有業(yè)，也不知哪個有福呢！”

    琳瑯道：“正是，也不知哪個有福的便宜了我那兄弟！”

    說著，抿嘴一笑。

    及至告辭出來，鴛鴦相送，還有鳳姐兒，送到二門處，不覺提起黛玉，笑道：“常聽說jiejie最喜歡林姑娘，如今竟可放心了?！?/br>
    琳瑯詫異道：“怎么？”

    鳳姐猶未說話，鴛鴦已經(jīng)搶道：“前兒林姑娘來信，說認(rèn)了母親，天天赴宴賞花，說不盡有多少趣事，認(rèn)得了許多閨中密友，竟是往常想不到的。”

    琳瑯聽了，倒也為黛玉歡喜，問道：“是哪家？”

    鳳姐笑道：“說起來，哎喲喲，除了娘娘，都及不上林姑娘這段福分。是兩江總督楊總督的太太莊夫人，如今九門提督楊提督便是楊總督的長兄，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是莊夫人的父親，一個是一品大員，一個是封疆大吏，一個又是當(dāng)代大儒，端的清貴?！?/br>
    琳瑯不禁暗暗咋舌，道：“何止一門清貴，竟是數(shù)家顯赫才是?！?/br>
    鳳姐嘆道：“便是如此，老太太才不好去接林meimei?？上Я?，咱們家竟沒人配得上。”

    琳瑯一笑，鴛鴦?wù)f道：“二奶奶cao心這勞什子做什么？林姑娘好歹有姑老爺做主呢！再怎么著，高門嫁女，低門娶婦，林姑娘若無依無靠也還罷了，如今沒有低嫁的道理！咱們家雖有爵，比林家還強，可除了璉二爺，誰還能繼承？別人，別人算什么？”

    鳳姐笑道：“罷了，罷了，我不過感嘆幾句，你倒回我一核桃車子的話！伶牙俐齒，再比不得

    你！我知道，寶玉惹了你，可我們并沒有惹你！”

    鴛鴦低頭不語。

    琳瑯問道：“這是怎么了？”

    鳳姐撲哧一笑，道：“還能怎么著？前兒寶玉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她惱了。依我說，寶玉這個毛病兒打小就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香浸胭脂去，偏你心里還記著，倒惹一肚子氣！”

    鴛鴦道：“哼！一年比一年大了，連個規(guī)矩體統(tǒng)都沒有！”

    又賭氣道：“襲人那丫頭，日日把他當(dāng)心頭寶，我看著，還不知道得cao多少心呢！”

    鳳姐冷笑一聲，道：“不過一個丫頭，爺們也是她能cao心的？寶玉將來自然有新媳婦cao心，襲人如今算什么呢？她是老太太名下的丫頭給寶玉使喚，早晚有叫回去的也未可知，cao那些心做什么？寶玉屋里還有個晴雯呢，那才是老太太正正經(jīng)經(jīng)留給寶玉的！”

    琳瑯笑道：“聽你們說的，我竟不知道回什么好了。”

    鳳姐頓時笑了起來，道：“是了，我們怎么在你跟前說起這個來了？都怪鴛鴦，惹出我這么些話來！”

    鴛鴦道：“怪我做什么？奶奶還得叫我一聲鴛鴦jiejie呢！”

    鳳姐指著她對琳瑯道：“瞧瞧，跟我拿著款兒呢！”

    琳瑯不禁笑道：“原本是你提出來的話惹了她，她可不是要拿著款兒？”

    鳳姐撐不住又笑了起來，咬牙切齒道：“好歹明兒得個刁鉆的小姑子，看她怎么拿款兒！”

    因側(cè)身看了虎哥兒一眼，不禁有些羨慕，忽然想起李紈的話，不由得心中一動，忙拉著琳瑯到一邊去，低聲問道：“你可有什么好法子，也讓我懷上一個？”

    琳瑯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詫異道：“這是怎么說？”

    鳳姐低聲道：“自打生過大姐兒，我至今，也有好幾年沒消息了。每日看著大嫂子抱著二姐兒，帶著蘭哥兒，我心里跟針扎了似的。你才嫁過去，便有了兒子，也算站穩(wěn)了腳跟，好歹把福氣分我一點子?！?/br>
    琳瑯暗暗嘆息，道：“依我看，你便是自恃強壯，費心太過，不知保養(yǎng)之故，瞧你臉色黃得跟苦黃連似的！咱們女人家，身子骨是頂頂要緊的，身子調(diào)理好了，才容易得。你每日天還沒亮便起來，又要cao心這個，又要費心那個，既要服侍老太太，又要承歡太太，整日價不沾家，便是那田里的老牛都不如你一年四季勞累，那牛，冬天還能歇息呢！”

    鳳姐愁眉苦臉道：“如今娘娘即將省親，我若推了這擔(dān)子，誰還能挑得起？況且這府里上上下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若連一點子權(quán)都沒了，還不知怎么被他們作踐呢！”

    琳瑯冷笑一聲，道：“你這話，好沒道理！怎么就沒人了？你當(dāng)大奶奶是什么？倘若她果然有德無才，珠大爺院子里這些年怎么會井井有條，一點兒是非都沒有出過？人家那才是剛?cè)岵?，恩威并施呢！平素誰不說奶奶菩薩似的人？縱是不管家，誰敢小瞧？你素日楊威，卻忘了施恩，底下多少人抱怨你？我勸你，趁早收收手，靜靜心，調(diào)理身子懷個哥兒要緊?！?/br>
    鳳姐低頭不語，心里卻不舍得這份權(quán)益。

    琳瑯又道：“你可信因果報應(yīng)？”

    鳳姐道：“我從不信什么陰司報應(yīng)！”

    琳瑯卻道：“你不信，我卻信呢！有因有果，今日因，來日果。做下什么事，便結(jié)什么果。善因有善果，惡因有惡果。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他們今日行善，將來家道敗落，也能得到他人相助，只因他們救過的人感恩戴德，鼎力相助，方能東山再起。為人圓滑世故，自私自利，只要不傷人，不害人，這都不是大錯。倘若為了銀子錢，害得人家破人亡，你看著罷，此時不報，不過是時候未到，等到時候到了，報應(yīng)在子孫后代身上好多著呢！”

    鳳姐原心中有病，況且這些事她都做過，故聞得此言，登時面白氣弱，無言以對。

    琳瑯?biāo)厝障缠P姐爽利的性子，管家理事不讓男兒，在婚姻上也與常人不同，與其說她妒，連平兒都不容，不如說她更期盼一份一心一意的愛情，只是在張金哥的婚事上，她手段確實太過了些，還有放利錢，害得別人家破人亡，這都是她的過。

    琳瑯喜鳳姐本事，又厭鳳姐狠毒，只得勸道：“我該去了，你平時閑了，也想想是這個道理不是！到底是你懷個哥兒要緊，還是管家掌權(quán)要緊！你若沒個哥兒，縱然是掌握一府之大權(quán)，又能如何？倒不如先有個哥兒，再來管家理事給他掙家業(yè)，你可別本末倒置！”

    說著越過她，徑自走到鴛鴦跟前。

    鴛鴦問道：“你跟她說什么呢？素日里再沒見過她這樣兒，臉都白了！”

    琳瑯笑答道：“她來問我，我便跟她說了幾句實話，誰知她竟嚇著了！回頭你替我安慰一番。我先去了，我抱著虎哥兒可不能在風(fēng)里久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