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想到我時沒有一點怨懟么?” 顧小燈笑了:“瑾玉,你是巴不得我討厭你???我以為大家都希望自己討人喜歡的,好比我希望討你的喜歡,像我喜歡你的那樣喜歡我?!?/br> 顧瑾玉從食盒里取出最后一盅,指腹沾了兩重燙,思索他是天性濫情,還是手段了得。 “兩個人吃也這么多菜色嗎?今天二姐三哥他們肯定是滿漢全席吧?瑾玉你別開蓋讓我來,我要來猜什么菜!”顧小燈的注意力到處飛,興沖沖地閉上眼睛,十指在空中翻飛,而后摸著各盅,按照順序挨個開蓋嗅香味,自娛自樂地猜菜品。 顧瑾玉不搭話,看了他半晌,發(fā)現(xiàn)顧小燈壓根不需要他的參與,他一個人能玩半天。一頓晚飯,他先玩后吃,胃口很好,快活得讓顧瑾玉無法專注心神。 吃完飯,洗漱畢,他就搬著椅子坐到他身旁,分享欲和好奇心仿佛無窮無盡,掏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幼稚問題來問他,問得最多的總是誰人開心與否。 顧瑾玉覺得他問得愚鈍,連累自己應答得也笨拙。 “瑾玉,你為什么給你的大鳥取名花燼?。课抑阑a是燈芯結(jié)花預報喜兆的意思,又好聽又吉祥,而且你看我是小燈,你的大鳥是燈花,我們有緣到這份上了!” 顧瑾玉一時詞窮,竟然覺得有幾分歪理,只是大鳥一詞聽得他耳朵疼。 顧小燈興致勃勃地分享了他的小馬叫小跑,以及那天和葛東晨、關云霽的初識:“聽他們介紹自己,都是你的好朋友吧,那位關公子很有傲氣,大鵝一樣。” 他比劃著架勢,走路怎么走,看人怎么看,惟妙惟肖。 顧瑾玉唇角揚起,真心實意地覺得好笑。 他們不是好朋友,是一丘之貉。 “東晨哥就跟其他人不一樣,古道熱腸,愛笑愛說話,我就很喜歡他?!?/br> 顧瑾玉的眼里沒有了笑意,聽著顧小燈滔滔不絕地描述葛東晨帶他騎馬的事,心道他的喜歡果然廉價且泛濫。 他冷眼看著,等他說渴,遞杯水給他,輕聲細語:“除了顧家人,你和其他世家的人可以適當接觸,不過不要深交?!?/br> 顧小燈抿了一口蜜水,腮幫略鼓,發(fā)音含糊:“昂?為什么?” “世家之間,恩怨太多,便是貴胄子女,往來也得拿捏分寸。” “和我們同輩的才多大???大家都是十幾歲,爹娘叔嬸舅姨們的恩怨為什么要繼承到我們這來?” 顧瑾玉靜寂了一瞬:“你過去生活的江湖,不也奉行父債子償?shù)囊?guī)則么?世間人倫無不如此,否則,你和張等晴不必千里迢迢過來?!?/br> 顧小燈捧著杯盞,十指互相戳戳:“我們還有其他的原因啦……但你說得也對,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我們見過一人的恩怨變成一家的、再變成一村的,書上說相逢一笑泯恩仇,大抵還是很少見的吧,多數(shù)都是叫人拍著大腿哎呦一句,冤冤相報何時了。就像你希望我討厭你一樣,可我希望和你好好處,像現(xiàn)在一樣開心放松地聊天,就很好?!?/br> 顧瑾玉沉默了片刻,才遲緩地笑了笑:“長洛只有一個你,但有很多個顧瑾玉?!?/br> 顧小燈呆了呆,把手里的杯盞塞到了他手里,小手攏著他大手:“那必不可能,瑾玉就是瑾玉啊,你替不了別人,別人也代不了你的。” 他感覺顧瑾玉身上散發(fā)著中元節(jié)那天溺在水里的窒悶氣息,便把他的手緊了緊:“瑾玉,我什么實情也不知道,你能給我講講世家的恩怨嗎?” 顧瑾玉垂眸看了一會杯中虛晃的倒影,抬眼時一切如常,微笑著拾撿回主動權(quán):“好,我本就想提醒你,家里其他人怕是不會和你說世家的糾葛,父王不慣說明話,母妃不愿提心事,二姐三哥各有困境……只有我置身事外。你若是問他們,只怕他們諱莫如深,愈發(fā)漠視你。” 顧小燈聽此,想想也是,父母姊兄都不喜歡他,他怎么可能去扒拉著他們問東問西,便耷拉著摸摸后頸:“那我問你就好啦。” 顧瑾玉要的便是成為他唯一的信息渠道,附耳輕聲:“小燈,你聽我說,以后離葛東晨遠點,離關云霽可近一點。關家和顧家只是互相制衡,而葛家,和母妃的安家有深仇——此為府上秘辛,你了然于心就好,切記不要說出來?!?/br> 顧小燈被“深仇”二字震到:“什么仇啊……” “安家于二十多年前被匿名者構(gòu)陷,陷入一場冤案,幾夕之間被抄家流放,母妃和小舅是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者。”顧瑾玉的聲音霧一樣縈繞在他耳畔,“后來父王助母妃暗中探查,發(fā)現(xiàn)當年構(gòu)陷安家者,就是葛家?!?/br> “不能討回公道嗎?” 顧瑾玉的聲音更輕了:“皇帝陛下不愿昭告安家無罪,認為若是為安家平反、嚴懲葛家會有損他的圣譽,加之南境戰(zhàn)事常年需要葛家將,陛下便令兩家私下和解了。” 顧小燈心里一顫:“都當皇帝了,怎么這么無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我跟前可以細細說些氣話,離了我就都藏在心里吧?!?/br> 藏在心里,千回百轉(zhuǎn),嘔斷氣血,顧家的飛檐下,每個靈魂都該平等地煎熬。 憑什么獨自燦爛,憑什么不染陰霾。 “母妃大抵就是這樣藏在心里,明面上不可與迫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家尋釁,甚至連本家蒙受的冤屈都不能提,只能被迫虛與委蛇,每年到了安家忌日時總要病上一場。我與東晨泛泛之交,與云霽交往較密,你可以像我一樣?!?/br> 顧小燈眼眶泛紅:“好……安家忌日是什么時候啊?母妃病得憔悴嗎?” “十一月下旬的時候。”顧瑾玉語氣跟著哀傷,眼里一片冷,“憔悴是在所難免的?!?/br> 顧小燈心里難受得緊:“今年她要是再生病,我想去照顧她,我會照顧病人,以前義父經(jīng)常生病,我會搭把手……” 顧瑾玉說好,但他知道,若顧小燈屆時真去侍疾,安若儀病情只會加重。她嫌著他,越嫌越重。 他半真半假地說起顧家和其他高門的關系,顧小燈中途忽然問道:“瑾玉,說到小舅,晴哥幫我打聽過,小舅是蘇家的二女婿,那蘇家和我們是不是沒有什么仇?” 顧瑾玉不動聲色地觀察他:“是,顧、蘇、安三家的關系目前尚好,不過蘇家的嫡子蘇明雅天生哮癥,體弱多病。若是顧蘇兩家往來,你最好離蘇明雅遠一點,他太脆弱,蘇家人太緊張他,時常遷怒于旁人?!?/br> 顧小燈難過地點點頭。 顧瑾玉說完未盡的話,夜色漸深,便準備耐心哄這笨蛋入睡去,誰知他扒拉住他,還有問題:“瑾玉,你知道長姐的事情嗎?” 顧瑾玉袖口一沉,往外間看了一眼,低頭小聲:“長姐三年前出塞和親了,踏出中原,就如流放。小燈,切記不要在父王和母妃面前提長姐,你看,顧家之內(nèi),沒人會提及大小姐?!?/br> 顧小燈又感到難過:“是不是爹娘他們一聽長姐就傷心?北境離晉國太遠了,她幾乎像嫁到天涯海角去了?!?/br> “不,不是傷心,是不開心?!?/br> 顧小燈懵了。 “晉國四方的國境并不太平,最不穩(wěn)定的是北和南兩境的異族,當今陛下不愿耗費國力,只對南境重兵把守,對北主張議和。父王是鎮(zhèn)北王,對北戎,顧家從來都是主戰(zhàn)不主和,三哥的平瀚之名就在于此——瀚州是晉國和北戎的交界城池,各占一半,至今不能完全收復?!?/br> 顧瑾玉盡量簡潔清楚地解釋大局。 “長姐當初作為采女一早送進了宮,卻被來出使的北戎人看中,索要她當和親貢品,陛下首肯了。父王無法抗旨,此事就是一根家國相悖的刺,連帶著對長姐寡憐惜。母妃亦如是。” 顧小燈實在忍不住了,哽咽道:“怎么這樣啊,長姐從頭到尾做錯了什么?” 投胎投錯了。 顧瑾玉垂手接到了顧小燈的淚珠,指腹輕捻著獨屬于他的溫度,冷靜地嘲諷他的天真:“因為父債子償,國債民還?!?/br> 顧小燈共情得過了頭,哭得一抽一抽的,一腦門靠在了他肩上,一把摟住他嗚嗚咽咽個不休。 顧瑾玉不想抱他,權(quán)且當一根木樁,閉目聽他的哭聲。 既痛快。 又期待。 真可憐,一個遠嫁的棄子長姐就能讓他難過成這樣。 那他義兄呢? * 顧小燈在難過里入眠,在新升的太陽里醒來,一醒煩惱煙消云散。 顧瑾玉把他安置在臥房的另一端,中間隔著一扇十二轉(zhuǎn)的草書屏風,屏風上的所有字都是顧平瀚親自寫的。 此時陽光薄薄地灑進來,屏風上的字體游龍一樣,逐個鮮活。 顧小燈看不懂草書,也佇立在晨曦里癡癡地看了一會,即使看不懂,他也能感受到字畫里的生命力。 看夠了,他繞過屏風去找顧瑾玉,床上卻沒人,枕被都疊得齊整。 他以為是顧瑾玉一大早就起床去辦正事,不一會兒仆從魚貫而入,伺候他洗漱的,用早飯的,人多得他不適。 他問最近的小廝:“嘿,你知道四公子大清早去哪了嗎?” 小廝平靜道:“回稟表公子,四公子昨夜被王爺召去,還沒有回來。” 顧小燈料想是要緊事,就沒再多問,只是覺得別扭:“你們不用這么多人圍著我,祝管事呢?還有張等晴,可以的話讓他們兩個來管我就夠了?!?/br> 小廝公事公辦:“祝管事也被王爺調(diào)走了,至于您說的張等晴,奴不曾聽過,王府里怕是沒有這號下人。” “大清早怎么就開玩笑?!鳖櫺粜Φ溃八臀乙粔K進府的,昨天他也跟我一起,就跟在離我最近的地方,你們應該都見過他的?!?/br> 那小廝又冷靜地重復:“對不起,表公子,奴不曾聽過,也不曾見過這號人。” 顧小燈心里有些不安,扭頭去問一個眼熟的婢女,問她張等晴在哪,對方卻也給了一模一樣的回答。 顧小燈拔腿想往外走,所有仆婢突然跪下,匯聚成一個圓圈,把他拱衛(wèi)在中心。 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他:“今日是世子生辰,請您止步于此,切勿叨擾府上貴客?!?/br> 顧小燈聲音有些抖:“可以,我不出去,你們把張等晴叫過來就行?!?/br> 所有人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表公子,奴不曾聽過張等晴,也不曾見過這號人?!?/br> 作者有話要說: 前期—— 小燈:哇哈哈哈哈哈! 大狗:哼,開心什么,給我哭,哭得越大聲越好。 后期—— 小燈:………… 大狗:球球你,只要你肯笑一笑,讓我做什么都好。 第12章 八月初三夜,張等晴被安排去了離顧小燈頗遠的偏房里,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生怕顧瑾玉怎么欺哄他弟。 他試探著和顧瑾玉院子里的其他仆婢套近乎,發(fā)現(xiàn)這些人鐵桶一樣,只好悻悻作罷。牽腸掛肚地到陌生的偏房后,他想著明天早早起來去瞅小燈,繼而又想到明天是顧平瀚的生辰,那廝今晚一定很忙碌,這又是在西昌園,顧平瀚肯定不會再差遣人叫他過去講故事了。 想著總算可以睡一個好覺了,他搓搓手去關窗,窗扉將掩時,一只手伸來卡住,拽了他就要出去,嚇得張等晴差點爆炸,以為是神通廣大的老爹仇家潛進了顧家。 結(jié)果來人卻是顧平瀚的暗衛(wèi),即便到了府兵森嚴的西昌園,那位世子爺還是要偷偷摸摸地讓他去講故事。 張等晴服了,偏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臭著個臉屈服,被暗衛(wèi)背著迅速前去。 顧平瀚的院子離顧瑾玉不遠,一樣寬敞,也一樣樸素單調(diào),蕭瑟秋月下,院落像巨型的沉香棺材。 張等晴被請進一間書房,顧平瀚正坐在主位上,閉著眼睛仰靠在椅子上,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單純在閉目養(yǎng)神。即便假寐,他也依舊是冷冰冰的,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標準答卷,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張等晴覺得他渾身上下每一根頭發(fā)絲都寫滿了疲憊。 門窗掩上,顧平瀚睜開眼睛,平靜地看向他,又是沉默寡言。 張等晴嗅到房間里有淡淡的酒氣,八成是世子爺今天應酬喝多了,難怪從來挺直脊背的人這會一整個癱在椅子上。 顧平瀚總不說話,張等晴習慣了這副死人樣,拱了拱手先客套地祝賀:“祝世子明天生辰快樂,下個月秋考順利,一鳴驚人。” “過來。”顧平瀚語速緩慢,“民間怎么過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