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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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清圓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要走了。臨走前,還是小心翼翼問了句,“他是汪的……” “是?!?/br> “他跟mama姓?” “你小舅和他不是摯友么,你不知道汪春申是著作名,他本姓盛?!?/br> 栗清圓恍然大悟。 馮鏡衡還要再說什么的,廚房那頭那個叫盛稀的男生靜默地隨后走出來。栗清圓率先打住,她再瞥一眼這個一身清瘦與倔強的男生,說實在的,她直覺對方并不是個頑劣的品性,好像人人都有難以緘默又難以啟齒的青春期。這樣矛盾且風雨如晦的階段,讓這樣自詡尊嚴自由高于一切的孩子,能這么低聲下氣甚至求助無門的樣子,其實,是需要鼓足萬般的勇氣的。 臨走前,栗清圓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馮鏡衡,他也不管旁邊有人,徑直問她,“怎么了?” 栗清圓搖搖頭,最后只說了句,“你……好好說話。” 馮鏡衡都沒領(lǐng)悟過來她的意思,栗清圓就跑了。 * 這天,栗清圓回公司銷假、匯報工作,一路暢通無阻。 連秦主任都笑瞇瞇打趣了清圓,說她輕易不請假的,這半天干嘛去了呢,啊。 栗清圓后知后覺公司傳起了什么流言。最后,并沒有多作解釋,聽之任之了。忙到晚上七點。她再打車到公館的時候,里頭,人去樓空。 早上廚房洗手池里的盤子和杯子,都一一洗干凈收納起來了。別墅里也有清潔打掃過的跡象,這一回,栗清圓是脫掉鞋子進來的。 她看了眼偏廳壁爐架上的一座座鐘,栗清圓想著,她待半個小時,如果見不到人回來,她就走了。 期間,師兄給她打電話,問她最近接不接展會的活。 栗清圓想了想,算了吧,她最近只想專心做盧老師的這個,分身乏術(shù),加上他們公司最近也在做新的項目投標,光技術(shù)標的譯標就夠她忙一陣子了。 師兄促狹清圓,“不像你啊。以前隨喊隨到的,這交了富家公子哥的男友就是不一樣了?!?/br> 換個人這么說,栗清圓是鐵定會生氣的。也只有老伙計間才有這個默契,師兄緊接著道:“別相信男人。一輩子都不能相信男人的‘我養(yǎng)你’?!?/br> 栗清圓很清醒地笑著,“你這話可別給優(yōu)優(yōu)姐聽到?!?/br> “嗐。她比我還清醒呢。實話嘛,靠男人這話,豬才信?!?/br> 栗清圓豁達地糾正道:“不是不能靠男人,而是這個世道,任何人都不能靠?!彼俑鷰熜纸忉?,盧老師這本譯作,對方確實是大師,又是遺作,她看過作者女兒女婿以家屬身份寫的序,看得出來,曲老師的女兒少年時代很仰慕爸爸。栗清圓感同身受,她想認真好好地做這本校譯。 師兄怎么會不知道清圓的心病。遺作二字,戳到清圓的痛處了,當初向宗就是意外過世,手上的譯稿都沒及時交稿。她也許想著,向老師不死的話,這部譯本,沒準會是向老師來做,到時候,甥舅二人通力……嗐…… 栗清圓答應(yīng)幫師兄舉薦一個師妹過去。羅漢松興致缺缺的樣子,“開天窗補救這種,我能信得過的只有你們個把個,算了,下次有活再用你的師妹吧。這回我親自去,有些甲方得罪不起?!?/br> 栗清圓怪師兄謹慎且小氣,“說是信得過我,但是,我推薦的人,你又存疑。” “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我信得過你,僅僅針對你栗清圓這三個字,我信得過她的人品和專業(yè)素養(yǎng),其他人,得磨合?!?/br> “你磨合去吧。大樹!”栗清圓掛斷前,不禁笑著打趣起師兄的諢名。 她這通電話是坐在地板上,把一只逗貓棒綁在一張椅背上,陪著七七玩耍的時候打的。 等到她收線,把手機擱作一邊的時候,余光瞥到了什么,再緊急回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雙手抱臂、肩膀頭子靠墻,在那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栗清圓嚇得叫了半聲,怕嚇到貓,才勉強捂著心口,生生把后半句嚇,嘆回到心里去。 馮鏡衡松開手,走過來的時候,一副賊喊捉賊的口吻,“喊什么!我又不是鬼!” “可你得有點動靜啊?!?/br> “我有動靜不就影響你跟你大樹師兄講電話了么。” 栗清圓停了停,才試著道:“師兄給我拉活,我最近不想接了,聊了會兒。” 馮鏡衡口吻淡淡的,“嗯,你跟我說什么。” 栗清圓后悔了,后悔為什么要沒事跟他說。 那頭,七七已經(jīng)被栗清圓教著會自由出入那個貓洞了。 她原本想好好謝謝他的??墒?,這個人一回來,就愛答不理的樣子。 “沒什么事,我先走了?!?/br> “哦。所以,你這是正好打完這通電話想起來走了,還是等我回來,你好跟我交接一下?” “交接什么?” “交接你的貓啊。” “……”栗清圓生氣這個人莫名其妙,“就當是吧?!?/br> “栗清圓!你是等著和我吵架的,是吧!” “我才沒有這個變態(tài)的癖好,但我有眼力見,我看得到有人一回來脾氣就不好,我免得被流彈崩到,我自覺先走了。” 流彈。馮鏡衡那個氣呀,氣這個女人真的很會跟他找別扭,好像還是專門針對他。因為他發(fā)現(xiàn)她和誰都能和平相處,唯獨對他,她和她師兄能那么家常地聊這么久,不靠男人靠自己這話都說到了,他心想,這個羅漢松得多婦女之友??! 她還喊他大樹! 栗清圓說到做到,即刻揀回自己的手機和手袋,轉(zhuǎn)身就走。 馮鏡衡三步并兩步,最后,在她都推開大門鎖了,一把連人帶鎖,砰地關(guān)在門內(nèi),“早上出門的時候,跟我說的那句話什么意思?” 栗清圓煩這個人永遠不能有話好好說,永遠恨不得趕在死線前,然后發(fā)表他的頤指氣使,“什么話,忘了?!?/br> “好好說話?!瘪T鏡衡背書般地一字一字咬出來的,他歪著頭打量氣鼓鼓的人,“為什么讓我好好說話?” “不是嘛,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你的少爺脾氣的。你可以不歡迎我們,可以謝絕婉拒我們,但不要一上來就擺那種上位者的階級臉譜?!?/br> “你和誰,‘我們’???” “姓盛那小子?”馮鏡衡氣得罵人,“我跟你講,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少跟他,‘我們’。” 栗清圓被馮鏡衡唬得有點愣住了。這些年,小舅從前口里的故人,后來她再大些,她不是沒猜疑過,但是mama一提到小舅的事就不肯圓圓說了。偶爾栗清圓借別的影視小說委婉舉例什么,向女士也是從來不接話。 今天聽馮鏡衡這么說,汪的父子關(guān)系是毫無存疑的,也就是說…… 這么多年,栗清圓一直很想跟mama辯駁一下,即便是,即便小舅跟爸爸不一樣,可那是他的選擇他的內(nèi)心,你們?yōu)槭裁匆X得是恥辱是不能提,小舅那樣不被身邊的親人認同,當年他該多難受多孤獨啊…… 栗清圓再想到那些信,也許被當作笑話一樣扔掉燒掉,沉默隱忍的人,突然紅了眼,淚跟霧一般的迷蒙了眼。 栗清圓什么都沒說,這徒然的潸然淚下,弄得馮鏡衡一時成了罪人。 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怎么就哭了…… 一時叫囂的人也甘愿去下風去了,“好了好了,我答應(yīng)你,好好說話……” 馮鏡衡話沒說完,栗清圓突然仰頭看他,用一種隨便你要什么的孤勇,“我求你,如果汪春申真的這輩子都不出來了也不見外客了,我還是想見他一面,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馮鏡衡!” “你這么執(zhí)著地想見他,到底為了什么?”兩個人幾乎四目相對,氣息交纏。她這樣淚眼婆娑甚至已經(jīng)是他設(shè)想的乃至是滿意的求他了。然而,馮鏡衡一點那種念頭沒有。他反而生氣,她跟她舅舅得多深的感情,才使得她愿意這樣開這個口。 這一回,栗清圓毫無保留,甚至孤注一擲,“因為我舅舅喜歡他,愛慕他,就是最世俗的那種喜歡……”這個秘密塵封在栗家這么多年,栗清圓遲遲不肯說不是她覺得羞恥,而是這是舅舅的隱私,是mama這么多年不愿意面對的死結(jié)。向項當年哭得那么慘烈,胞弟去世短短一個月,她幾乎瘦脫了相,焉知沒有后悔與愧疚。也許她作為唯一的親人認可弟弟、包容弟弟,向宗就不會出那樣的意外…… “馮鏡衡,我求你,我只想親口問問他,問問汪春申,為什么,即便你不喜歡舅舅,即便你覺得他的愛慕對你來說是恥辱,為什么那么多年一封信都沒有回復(fù)過他。舅舅當年在你最潦倒的時候,那么傾力地資助著你,為什么!” 馮鏡衡聞言哭訴人的后半截話,顱內(nèi)如遭電閃雷鳴,原來如此! 他即刻伸手攬抱住一時崩潰破防的人,拍拍她的頭,由著她哭一場,“好了,都過去了?!比欢?,他托懷里人伏在他肩上時,錯身的目光到臂膀都篤定著一件事,越是這樣,越不要讓她見著汪。 無果的事,即便再三再四地去探去究,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甚至翻出來的只會是錐心嘔血的荒唐與惡臭。 傷害便就是傷害。當事人都去了,誰也代替不了他,去赦免或者去加劇。 再好再壞的結(jié)果,也不過就是眼前,她這么無門地哭一場。 等到懷里的人漸漸平息下來,馮鏡衡靜靜在她耳邊道:“你不是跟你師兄說不能靠任何人,尤其男人。所以,別求我,但我答應(yīng)你,這件事,我?guī)湍懔侠?,好不好??/br> 栗清圓哭過平靜下來,也有點不自在地推開了他,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良久,抬起眼眸來,寂寂看他,“我真的不能自己見他一面嗎?” “不能?!瘪T鏡衡下定決心,也打定主意,“我?guī)湍闳?。”甚至會幫你料理,“但是,你不能去見他。他之所以封筆避世,就是因為他這個人性情暴戾無常,我小時候為了老頭的生意就見識過,這種無情無義的人,不見也罷。” “可是,他不是把他的兒子托付給你了嗎?” 馮鏡衡點點頭,“是,我正在猶豫。圓圓,你替我拿個主意吧,你不同意,我干脆就全給他們打回頭,由著他們?nèi)プ陨詼?。他汪春申的兒子即便這輩子躺平了,也吃不完他的遺產(chǎn),就由著他去吃喝嫖賭,爺倆一起發(fā)爛發(fā)臭拉倒吧。” 栗清圓不明白馮鏡衡為什么會這么說,只一心覺得一碼歸一碼,她的事為什么又要和他的交情、交際混為一談。沒有道理?!熬司说氖率蔷司说氖?;你們馮家該還的人情或者道義,是你或者你父親的事?!?/br> 就這一句,就這一篤定甚至剛烈的眉眼。馮鏡衡就敢保票,虞老板絕對會中意她。 “那剛才求我的話,還算數(shù)么?” 栗清圓恢復(fù)冷靜,開始玩起左右言他那套了,“你答應(yīng)幫我問的,我提前謝謝你?!?/br> 馮鏡衡笑了,笑原來冷靜的人也可以賴皮的。這也是馮鏡衡一直納悶的地方,虞老板出入都尤為的要面子,陪著丈夫打江山守江山的女強人人設(shè)。然而,絲毫不影響她這些年在老馮跟前撒嬌賣乖,恨不得今天阿姨哪道菜里多放了半勺鹽,回來都能跟老馮告狀埋怨半天! 原來這就是老馮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根本原因。 這也是老頭教誨他們兄弟倆,話不要說太滿,酒給我留三分醒。你指不定哪天在酒局上的胡咧咧,就成為你的絆馬索甚至催命符。 今天馮鏡衡就是,他把話說滿了,有人即刻就給他下絆子。不要緊,他在她面前,既然說了,哪怕掙命,他也一定給她辦到。 栗清圓提前謝過馮鏡衡后,他一直沒有表態(tài),于是,栗清圓也一直站在原地,幾分低眉順目的假象。她甚至思緒里潦草的掠過,如果他這一刻做些什么才能顯出她投誠的決心,那么,她干脆就一動不動吧。 然而,并沒有。馮鏡衡這個家伙,雖然看起來呼風喚雨要閃電不能給他來打雷的脾氣,但是他似乎并不稀罕這些男人趁人之危的把戲。 很奇怪,這是栗清圓初見他時,就根深蒂固的印象。也許他不是嚴格意義的好人,但他也絕非跟那種低級頑劣的壞沾邊。 哭過一場的人這么不聲不響地抬頭,小心翼翼地試探地看他一眼。馮鏡衡覺得她跟邊上應(yīng)激的貓沒多大區(qū)別。且他很篤定,他這個時候傾身過去朝她要點什么,她絕不會像昨晚那么謹慎甚至不安。 但這樣,這個游戲就不好玩了。馮鏡衡也不能在這里犯戒,不然馮家有個什么不順遂,老頭鐵定全算到他頭上來。到時候,溫柔鄉(xiāng)真的就成了英雄冢了。 他當真熱衷那些予取予求的露水情緣,也不必這么費盡心思地把她找出來,再厚顏無恥地想著討巧她。 馮鏡衡怎么都沒想到,他們之間能隔著她舅舅與汪春申的千絲萬縷串聯(lián)起來。 這種理不清頭緒的莫名感,實則,對于這些年規(guī)訓(xùn)出來的馮鏡衡來說,是變數(shù),細細復(fù)盤,又好像是定數(shù)。 仿佛這些年,他們一道搭過無數(shù)次重熙島的輪渡。只因為他們一個永遠在車里,一個又永遠懼怕封閉的空間而錯過了。 也許這些年,馮鏡衡上島的時候,他選擇不開車去,他沿著那二層的樓梯爬到上頭船艙去,找個位置坐下來,總能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旁邊有個別扭又格外出挑的栗清圓。 她剛才坐在那里講電話的樣子,聽不見他進門的動靜,再到她發(fā)現(xiàn)他站在那里的后知后覺,都叫馮鏡衡生出些虛妄感。 也許這些年他父母耳聽面命的家庭責任便是這種虛妄。他希望他進這一道門的時候,那個坐在地上的人放下電話,起身朝他迎來,歡欣雀躍地甚至是翹首以盼地,朝歸家的人來一句,“你回來了!” 栗清圓見對面人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不免出聲提醒點什么。然而,馮鏡衡始終淡淡的。他身上并沒有酒氣,甚至應(yīng)酬的痕跡都沒有,倒是很服帖的一身商務(wù)通勤扮相,白襯衫上的真絲領(lǐng)帶也是最簡約利索的四手結(jié)。 實則,她等著他回來,是想跟他說點事,包括感謝。 眼下,一向從不把話掉地上的人,突然偃旗息鼓了,這讓栗清圓很惶恐,她總覺得該說點什么打破此刻的局面。 她總不能跟他解釋那個獼猴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