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節(jié)
“不是……” “裴云暎啊裴云暎,你好歹也是殿前司千挑萬選出來的指揮使,論起容貌家世品性皆是一流,怎么在情之一事上如此無用,簡直隨了嚴大人……” “嚴大人”三字一出,二人都愣了一下。 仿佛某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被提起,元朗和裴云暎的目光同時沉寂下來。 宮變過后,三衙局面重新改寫。 三皇子被圈禁,太子一派徹底倒臺,朝中墻頭草們迫不及待倒戈的倒戈,造反的造反,盛京皇城里每日熱鬧極了,皇城司的昭獄里時時都有新人進去。 后宮女眷也被安置,太后自請萬恩寺抄經(jīng)禮佛?;蛟S是為了避嫌,又或是為了內(nèi)心的譴責——當年先皇和先太子真正死因,太后未必沒有察覺,只是既非先太子生母,也非梁明帝生母,若不影響自己地位,有些事情便睜一只眼過去了。 如今元朗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后是聰明人,主動先人一步將自己摘離微妙境地。 后宮之事尚算容易整理,前朝之事則要兇險得多。 “嚴大人走了,”過了片刻,皇帝才開口:“樞密院如今群龍無首,朝中鬼魅蠢蠢欲動,你回來得正好,朕正好借你的眼睛,把這朝中暗樁一根根拔除干凈?!?/br> 裴云暎微微一笑:“陛下,這是皇城司的職責,不歸殿前司管?!?/br> “你這是怪朕俸祿沒給夠?”元朗笑道:“待你成親,朕把另一份俸祿折成禮金,遣人送至你府上?!?/br> “那臣就先謝過陛下了。” 皇帝失笑,視線落在面前人身上,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輕輕嘆了一聲。 “昔日先皇在世時,朕聽先皇教誨兄長,‘君為元首,臣做肱骨,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極,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肱骨以致治。委棄肱骨,獨任胸臆,具體成理,非所聞也’?!?/br> “如今雖大局已定,然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每每想起,常臨深履薄。” 他看向裴云暎。 “于朕而言,你就是那個‘肱骨’?!?/br> “裴云暎,朕不管你之后有何打算,至少現(xiàn)在,你給朕打起精神來,朕需要你?!?/br> 裴云暎俯首。 “陛下有此心,恃賢與民,其國彌光。臣愿追隨陛下,借陛下眼睛?!?/br>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br> 裴云暎停頓一下:“只是陛下千萬別忘了隨禮。” 元朗失笑,假意一鎮(zhèn)紙砸過去,笑罵一聲:“德行!先追到你那位心上人再說吧!” …… 裴云暎的“心上人”,此刻正隨一眾醫(yī)官回到翰林醫(yī)官院。 從蘇南回來的醫(yī)官們受到了翰林醫(yī)官院的熱情歡迎。 治理大疫本就危險,時有不易,常進他們此去,有背地里罵傻蛋的,有可憐他們倒霉的,還有慶幸苦差事沒輪到自己的,但當醫(yī)官們安然無恙回到盛京,總歸令人欽佩。 林丹青正要拉陸曈回宿院先休息,陸曈卻走到常進跟前:“醫(yī)正,我有話要同你說?!?/br> 常進愣了一下,以為她是要說藥人后頭的事,稟退左右,道:“進屋說吧?!?/br> 陸曈隨常進進了屋子。 一進屋,常進在桌前坐了下來。 “陸醫(yī)官,”他道:“我一回來,就叫人去御藥院那頭打過招呼了,回頭給你換幾味藥材?!?/br> “御藥院和醫(yī)官院過去有點不痛快,本來這事沒這么容易,不過之前因為紅芳絮的事,他們院使對你印象不錯,一聽你病了,也沒為難咱們就去拿藥單。等換了藥,調(diào)養(yǎng)你身子就更方便了?!?/br> 他見陸曈沒說話,似才想到什么,忙補充一句,“你放心,我沒說藥人的事,只說你舊疾犯了?!?/br> 陸曈點了點頭:“多謝醫(yī)正。” “客氣什么,”常進又道:“此去蘇南,你尋來的黃金覃效用不少,我都寫進文書里,等回頭吏目考核升過三級,努努力,離入內(nèi)御醫(yī)也不遠……” 他說得興致勃勃,陸曈打斷他的話:“醫(yī)正?!?/br> “怎么?” “我想辭任翰林醫(yī)官一職?!?/br> 常進一愣。 “陸醫(yī)官,”他皺起眉,“怎么突然說這個?” 陸曈頷首:“我的病醫(yī)正也知道,醫(yī)官院事務繁冗,每日忙至深夜,對我養(yǎng)病并無好處。我想回去西街,專心養(yǎng)病一段時日?!?/br> “那也不必辭任吧,”常進下意識挽留,“你回去休息一段日子就行,準你旬休?!?/br> “醫(yī)正能準我多久旬休,十日,半月,一月?” 陸曈笑了笑,“您也清楚,我的病想要徹底痊愈,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可是……” 常進望著她,眼底有些掙扎。 陸曈是個好苗子。 春試紅榜第一,醫(yī)道一行又頗有天賦,翰林醫(yī)官院這群年輕醫(yī)官里,她出色得毫無爭議。這樣的好苗子離開醫(yī)官院,如何不令人惋惜。 但他又知道陸曈說得沒錯。 醫(yī)官辛苦,日日奉值,常常熬夜,對陸曈養(yǎng)護身體無益。他雖惜才,卻也對陸曈先前做過多年藥人的經(jīng)歷深感同情。 “醫(yī)正,”陸曈望向他,語氣平靜,“我做大夫做了許多年,生死關(guān)頭走一遭,倒是看開了許多。醫(yī)官院并不適合我,請允許我自私一次,讓我回到西街,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吧?!?/br> 常進微微愣了愣。 眼前女子一身醫(yī)官袍疏朗,眉眼秀麗坦蕩,讓人忽而想起蘇南冬日那日,她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蒼白虛弱的模樣。 想要再勸的話堵在嘴里,一句也說不出來。 半晌,常進嘆息一聲。 “你讓我想想?!?/br> ”君為元首……”——《貞觀政要》 在慢慢收尾了,大家可以攢個一周來看! 第二百四十三章 畫舫 盛京的春日來得早。 西街正街酒鋪,早早掛起春幡,梅樹上只剩一點殘臘,落月橋邊的新柳卻開始抽芽。 在這一片節(jié)物新春里,陸曈回到了仁心醫(yī)館。 苗良方托人在醫(yī)官院中打聽消息后,早早和杜長卿在醫(yī)館中準備,又去仁和店買了一桌好酒菜搬到院中,陸曈才一回醫(yī)館門口,就被銀箏抱著不松手。 “姑娘,”銀箏道:“不是說,要等這月旬休才回館么,怎么提前回來了?” 去蘇南的醫(yī)官們治疫有功,回皇城后往上論賞,還有些治疫文冊需整理,一時倒是很忙。 “我和醫(yī)正告了假?!?/br> 杜長卿站在一邊剔眼打量她,數(shù)月不見,杜長卿看上去還是那副老模樣,衣著鮮亮,神情憊懶,就是比起從前看上去更有幾分底氣,更像一位年輕的、前程無量的東家掌柜了。 他手上抓一把核桃,順手分給陸曈半顆,對眾人道:“瞧瞧,我說什么,她回來肯定又瘦了!當年從醫(yī)館出去時,我好吃好喝養(yǎng)著,這去當醫(yī)官當了一年半載,人瘦成這幅模樣,說明了一個道理。” 銀箏好奇:“什么道理?” “人就不該做工!”杜長卿一口咬碎核桃,“要我說別當勞什子醫(yī)官了,在我這做人不比在醫(yī)官院當牛做馬強?也沒見發(fā)你多少俸祿。” 阿城小聲開口:“東家,醫(yī)官院那還是比咱們醫(yī)館強的。”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 苗良方拿拐杖佯作抽他,一面幫陸曈卸下醫(yī)箱,呵呵笑道:“回來就好,你回來得匆忙,家里沒來得及做飯,小杜特意給你定了桌酒席,還讓人殺了只養(yǎng)了一年的老母雞燉湯……” 銀箏聞言就道:“燉什么雞湯,又不是產(chǎn)婦貓月子。” “那不是想給陸大夫補補身子嗎?”杜長卿不滿,“補氣!” “哎呀,”苗良方無言,“其實貓月子也不是要喝這么多燉雞湯的。” “合著我還燉錯了?” 話頭就在這吵鬧里逐漸偏離。 院子里走之前的布棚已經(jīng)拆了,新年后,盛京沒再下雪,一日比一日暖和。眾人在席間坐下來,說起先前陸曈去蘇南一事。 “陸大夫,”杜長卿夾了筷撈雞rou問她,“我聽老苗說,你們?nèi)ゾ纫叩模蒯t(yī)官院要論功,什么什么考核升三級,以后就去宮里給貴人當入內(nèi)御醫(yī)了?是不是真的,有給你們賞銀子嗎?” 銀箏鄙夷:“東家怎么這么功利?”又給陸曈盛了碗雞湯,“姑娘,是不是這之后,您的醫(yī)官袍子得換色了?” 新進醫(yī)官使著淡藍長袍,隨官位上升,顏色漸深以彰地位變化。 陸曈握著勺子,在湯里攪了攪:“我不回醫(yī)官院了。” 阿城邊扒飯邊問:“這是什么意思?” 陸曈抬起頭:“我辭任醫(yī)官一職了?!?/br> 院子里靜了一靜。 杜長卿手里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地上。 “啥?” “我辭任醫(yī)官了。” “……這是為何?”苗良方不解,“好端端的怎么說辭任?” 陸曈攪著湯,語氣平靜,“我想了想,醫(yī)官院還是不太適合我,我更喜歡在西街坐館的日子,所以辭任了?!?/br> “不是,你喜歡在西街坐館,那你眼巴巴跟人去蘇南湊什么熱鬧?!倍砰L卿把碗一推,急道:“人家去救個疫,名聲也有了官職也升了,怎么到你這里還不如從前了呢?”他說著說著,忽而想到什么,一拍桌子,目光灼灼盯著陸曈:“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又在外頭惹什么禍事了?” 陸曈不說話。 “肯定是,”杜長卿越發(fā)篤定自己猜測,“你上回就是看了什么御藥院藥單,回西街閉門思過了三月。你一定是在蘇南又管不住手捅什么簍子,根本不是主動辭任,而是被趕出醫(yī)官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