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節(jié)
老實說,他這地方選得的確很好,又清凈又簡致,一開窗就能看到院外,想來子時放煙火時,這里應(yīng)當(dāng)是最好的觀景之地。 “那我還應(yīng)該感謝殿帥了?” “行啊,”他托腮看著陸曈,微微勾唇,“你要怎么謝我?” “你希望我怎么謝你?” 裴云暎撩起眼皮看她,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聲:“那就先將你的傷養(yǎng)好再說吧?!?/br> “聽起來你想訛人。”陸曈端起酒壺,斟了一滿杯湊到唇邊,一入口,滿齒甜香,不由愣了一下,看向裴云暎:“不是酒?” 他看她一眼,眼神似有責(zé)備,一面提壺給自己斟滿一面開口:“你還吃著藥,想喝酒,不要命了?” “我特意找來的梅花飲子,我看你那些同僚們,都沒給你準(zhǔn)備甜漿。” 他一口一個“同僚”,總覺意有所指,陸曈無言以對,仰頭把杯子里的飲子喝光了。 抬手時,衣袖滑下,露出帶傷痕的手腕,那傷痕和往日不同,泛著點紅,裴云暎見狀,眉頭一皺,抓住她手,問:“怎么回事?” 陸曈頓了頓。 近來身體漸漸對藥物重新產(chǎn)生反應(yīng)后,紀(jì)珣重新為她先前黃茅崗的舊傷調(diào)理。有些藥對她有用有些無用,落在身上時,難免會有些意外反應(yīng)。 她同裴云暎解釋完,裴云暎才松開手,只是眉頭仍擰著:“要一直這樣試下去?” “沒關(guān)系。”陸曈道:“又不疼?!?/br> 聞言,裴云暎抬起眼,看向陸曈。 陸曈:“怎么?” “疼的時候說不疼,想的時候說不想,喜歡的時候說不喜歡?!彼?,“陸大夫,你非要這么口是心非?” 這話說得竟有幾分冷意,陸曈抬眸,他盯著她,神色像是有點生氣。 默了默,陸曈道:“紀(jì)醫(yī)官用了藥,傷口總會愈合的。” 裴云暎靜靜看著她,眼神復(fù)雜,過了一會兒,像是終于妥協(xié),溫聲開口。 “那是大夫的說法?!?/br> “對于生病的人來說,不必忍耐。疼了就喊,不舒服要說,才是病人該做的?!?/br> “陸大夫做大夫做得太久,有時候,不妨也試試將自己當(dāng)作一個普通病人?!彼皖^,將斟滿甜水的杯子塞到陸曈手中,指尖相觸間,有微淡的暖意渡來。 陸曈望著面前人。 蘇南略顯寒冷的夜色下,青年眉眼褪去平日鋒利,看著她的目光溫潤如絲雨恬和。 “下一次你疼的時候,告訴我一聲,雖然沒什么用,但至少有人知道。” 陸曈呆了一下。 像是有船行至沉靜寒江,漸漸劃開一江春水,漣漪搖晃間,心念微動。 “轟——” 隔著宿院,隱隱傳來隔壁醫(yī)官宿處的笑鬧尖叫。 陸曈側(cè)首。 子時了,蘇南城上空開始放起煙火。 火樹拂云,似赤鳳飛舞,紛紛燦爛如星隕。 她起身,放下茶盅,走到院落前。 那點花光與焰火將原本冷清的街巷襯得熱鬧極了,一瞬間,天際鋪滿繁花。 陸曈仰頭看著頭頂焰火。 這是她下落梅峰后,第三次看煙火了。 第一次是去年除夕,第二次是戚玉臺死的時候,前兩次的焰火無心欣賞,唯有這一次,雖然不夠盛京花火那般宏大繁盛,卻覺得格外美麗。 她看向身邊人。 裴云暎走到她身側(cè),瞥見她視線,問:“怎么了?” 陸曈搖頭:“我只是想到,去年除夕日,我好像也是同你一起看的焰火?!?/br> 裴云暎怔了一下。 似乎也才想起當(dāng)時畫面。 那時候她跌落在滿地泥水中,他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窗外璀璨銀花爭相開遍,而他在流動的光影中,遞給她一方手帕。 有些事情,正是從那一刻開始變化的。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唇角一揚:“是啊,當(dāng)時你還把我記在你的名冊上,差一點,我就被你從名冊上劃去了。” 陸曈:“……” 她反駁:“那你還不是大半夜跑別人院子里興師問罪,差一點,殿帥也將我拉去見官了?!?/br> 他語塞。 陸曈卻咄咄逼人,轉(zhuǎn)而翻起舊賬:“如果當(dāng)時沒有發(fā)生意外,你真的會將我拉去見官?” 她這舊賬翻得猝不及防,裴云暎也無奈,失笑道:“不會?!?/br> “真的?” “真的。”他歪了歪頭,看了她一眼,“那你呢?那天晚上,你真打算殺了我?” “……” 陸曈別過頭,避開了他這個問題。 他哧了一聲,涼涼開口:“陸大夫真是鐵石心腸?!?/br> 陸曈心虛一瞬,若無其事岔開話頭:“你叫我來看煙火,就好好看煙火,說這些做什么?”又抬頭,看著頭頂長空。 李文虎特意去城里鋪子里尋了各種花炮,仿佛要驅(qū)趕疫病瘟氣,繽紛花色此起彼伏,將夜色燃燒。 正當(dāng)她看得有些晃眼睛時,忽然間,一只白玉透雕蓮花紋香囊落在她面前。 陸曈愣了一下。 “蘇南才過大疫,許多商鋪都未開張,我去看過幾間,沒挑到合適的。等回到盛京再送你別的,這個先湊合,做你生辰禮物?!?/br> 裴云暎扯了下唇角:“元日了,祝陸三姑娘且喜且樂,且以永日?!?/br> 陸曈“撲哧”一聲笑起來,伸手接過香囊。 裴云暎的香囊很漂亮,工藝鏤刻精巧,其中熟悉的冷冽清淡香氣與他懷抱的香氣一模一樣。她曾向這人討了幾次都沒成功,未料如今倒是落在她手上了。 見她接過香囊端詳,似是愛不釋手,裴云暎輕咳一聲,提醒開口:“這香囊你自己私用就行,切記不可露在外人面前?!?/br> 陸曈點了點頭,忽然看向他:“為何不能露在外人面前?” 不等裴云暎開口,她又繼續(xù)道:“是因為你怕別人知道,我和你用‘情人香’嗎?” 裴云暎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側(cè)首:“你知道……” 陸曈眨了眨眼。 她知道。 那是在更久以后了,和林丹青去官巷買藥材時,路過一家香藥局。林丹青想去挑些成香薰衣,陸曈想到當(dāng)時問裴云暎討要兩次香囊無果,就順便問了掌柜的可否自己制一味別人身上的香。 掌柜的問她要對方香囊,她拿不出來,詢問一番因由后果后,掌柜的了然笑起來。 “姑娘,香藥局中買到的香和私人調(diào)配的香又有不同。貴族男女們不愿用香藥局人人能買到的尋常熏香,常找調(diào)香師為自己調(diào)配獨一無二之香,以此昭顯身份尊貴。 既是獨一無二,便沒有兩人用一模一樣之香的說法。除非用香二人身份是夫妻或情人,方用同一種香方以示親密?!?/br> “你那位公子不肯給你香方,應(yīng)該就是顧忌于此吧!” 陸曈恍然。 難怪每次問他要香方,他都神情古怪,一副她做了什么出格之事的別扭模樣,原來是有此擔(dān)憂。 裴云暎盯著她,眉峰微蹙:“知道你還問我要。” 他誤會了陸曈知曉的時間,陸曈也沒有解釋,只道:“就算是情人香,你我之間清清白白,你擔(dān)心什么?” “清清白白?” 裴云暎揚眉,注視著著她,忽而笑了一聲:“我不清白,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 陸曈頓住。 他說得如此坦蕩,煙火下,平靜雙眸中眼神熾熱,毫不遮掩。 那條掠過春江的船只漾開更深的浪,剎那間,令她心緒起伏,難以平靜。 陸曈抬眼看他,過了會兒,開口道:“今日我生辰,你不問問我生辰愿望是什么?” 裴云暎怔了怔:“你想要什么?” 陸曈伸手,拽住他衣領(lǐng)。 他個子高,被拽著時,微微傾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陸曈傾身過去,輕輕親了下他唇角。 一個很輕的、若有若無的吻。 在寶炬銀花中如那些散落星辰般,轉(zhuǎn)瞬即逝。 裴云??粗?/br> 她松開手,后退兩步,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一把拉了回來。 那雙漆黑明亮雙眸里清晰映著焰火與她,柔和似長夜。 片片霞光里,他低頭,吻住了陸曈。 長空之上,雪散煙花。 他的吻清淺又溫柔,似落梅峰上偶然掠過的柔風(fēng),帶著點屠蘇酒清冽酒氣,陸曈被圈在對方懷中,仰頭扶著他手臂,任由清風(fēng)落在唇間。 這個人,她一直推開他。 一次又一次違背心意,卻很難否認自己動心。 在很多個瞬間,在他攔住她向戚玉臺下跪的時候,在某個醫(yī)官院春末夏初盛滿花香的夜里,每一次他向她靠近,她無法回避剎那的漣漪。七夕那天他未宣之于口的眼神,丹楓臺上欲言又止的那場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