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節(jié)
身后傳來常進催促,陸曈收回目光,抱著包袱和信,只短促地與幾人告別,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走了一段,陸曈想了想,掀開車簾,回頭望去。 高樓已遠,日照城墻,金陽下,已沒了那道緋色影子。 他已經離開了。 …… 城樓下,風清野曠。 蕭逐風問身側人:“特意讓他們多送一趟,意義何在?” 一大早去西街將人接來,只為送行,實在令人無言。 “牽絆?!?/br> 裴云暎道:“有牽絆,人就會想活?!?/br> “那你怎么不去告別?你還不夠格成為她的牽絆?” 裴云暎一哂,沒理會他,徑自往前去了。 值守一夜,他打算回府換件衣裳,剛到門口,就見裴云姝從隔壁大門里出來。 見了他,裴云姝面色一喜。 “阿暎,你回來得正好,我剛才聽人說,陸大夫去蘇南救疫了,這是真的嗎?怎么先前一點消息也沒有。不是說,救疫都是老醫(yī)官,她一個年輕姑娘,才進醫(yī)官院不到一年,去蘇南豈不是很危險?” 裴云暎進屋,裴云姝追在他身后:“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裴云暎卸下腰刀,松了松衣領,深吸了口氣,對她道:“jiejie,是陸曈自己要去的?!?/br> “可是……” “你我都不能替她選擇?!?/br> 他強勢一回,裴云姝愣了一下。 “我只是擔心……”瞥見青年眼神,她又沉默下來。 屋中安靜一刻。 一陣風吹來,院中倏然傳來細碎鈴聲,輕盈鮮脆。 裴云姝疑惑,循聲看去,不由一怔。 裴云暎府邸院子里,向來空空落落,以至段小宴常打趣說是練劍練刀好去處。 然而眼下花圃里,竟不知何時種上大片大片木槿。 木槿已開花,若白霜,若紅霞,種在花園里,秋光濃艷。 疏枝密葉里,又點綴細細紅絲,其中綴滿金鈴,系于花梢之上。隨風動,金鈴清脆作響。 裴云姝呆住:“花上金鈴?” 書上記載,曾有王室“好聲樂,風流蘊藉,諸王弗如也。至春時,于后園中紉紅絲為繩,密綴金鈴,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鳥鵲翔集,則令園吏掣鈴索以驚之。蓋惜花之故也。諸宮皆效之”。 裴云暎從來不喜花木,府上肅殺簡致,裴云姝不知他何時竟效仿前人做“護花鈴”。 明明上次七夕時,這里還一片荒蕪。 可做“護花鈴”,是為“惜花人”。 他何時憐惜起花草? “怎么突然喜歡上木槿了?”她不解。 “不好嗎?” 他淡淡吟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語調輕慢,似踏青湖邊歸來情動少年,字字動人。 裴云姝茫然一瞬,看著眼前一片融融花木,下意識開口:“可木槿是野花,何以用得著護花鈴?一朝一夕,花就敗了,只享一日燦爛。何不種些牡丹月季?木槿并不會為你長相開放?!?/br> 裴云暎低頭笑了一下。 “自然要護?!?/br> 他看著眼前木槿:“風會吹她,雨會打她,暑日嚴酷,雪日寒凍。鳥雀啄食,還有園外摘花人?!?/br> “我欣賞所愛之花,當然要護。我愿做一輩子護花人,是不是為我開放不重要,只要花開得好,做一輩子護花人又何妨?” 他聲音平淡,卻如重鼓悶錘,令裴云姝大吃一驚,恍然明白什么,朝裴云??慈?。 花光綺霞里,絢曉秋光照亮青年英俊眉眼,那片艷繁落在他眼中,裴云??粗届o開口。 “我想守著她。” “但她拒絕我保護?!?/br> 他道:“她不需要我保護?!?/br>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宮中 秋風起,草木黃。 庭院長階里苔痕深深。 太師府中,檐下白紗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祠堂里一排排漆黑牌位像一尊尊倒立棺材,整整齊齊立著,影子在昏暗燭火下吊得老長。 戚玉臺昨日入葬了。 太師府嫡子入葬,喪事卻辦得極為簡樸。祭典死人乃大不祥之兆,因此戚玉臺死因并未宣揚,宮中禁止議論此事,至于對外,只稱說戚玉臺突發(fā)惡疾,重病過世。 雖祭典一事未曾外傳,然民間難免猜疑。戚玉臺正值壯年,過去又未聽過有何宿疾,陡然發(fā)病離世,如何也說不過去。倒是先前豐樂樓大火一事又被街巷平人拿出來津津樂道,真相如何,撲朔迷離。 屋中傳來低低咳嗽聲。 戚清坐在屋中。 cao勞戚玉臺的喪事,令他本就年邁的身體迅速衰弱,干瘦枯癟的身體愈發(fā)顯出一種腐爛死氣。 戚華楹已經休息去了,戚玉臺過世,作為戚家唯一的女兒,她也要接迎前來吊唁的客人,勞累不小。 梁明帝徹查戚玉臺死因,三皇子在其中阻撓,戚玉臺如何死的并不重要,相比而言,祭典服散、不祥之兆成了更大罪過。前來吊唁之人個個作出哀戚之色,其下面容各不相同,憐憫的、幸災樂禍的、落井下石的,像喪禮上涂了油彩的雜戲。 他一一看過。 四周更寂靜了,慘白燈籠被風吹得亂晃,青熒熒的月光落在地上,落在他臉上,像獨坐于堂廳中驟然出現(xiàn)的鬼魂, 他在這沉默里忽然開口。 “去蘇南的隨行醫(yī)官車隊到哪里了?” 管家躬身,回道:“昨日聽說快過廣云河,接連下雨耽誤了些時日,等過了廣云河,就至孟臺了。” 戚清閡眼。 去蘇南的醫(yī)官車隊數(shù)日前出發(fā)了。 救疫的醫(yī)官名冊上,最后一日,忽地添上陸曈的名字。 常進竟敢陽奉陰違,膽大包天,這其中固然有裴云暎的手筆,然而當時忙于戚玉臺喪事、應付三皇子為難的戚清分身乏術,讓陸曈釜底抽薪,徹底遠走高飛。 如今戚玉臺的喪事理完,是時候清理舊賬。 他淡道:“找人跟上,途中尋個機會,殺了她?!?/br> 管家一凜:“是?!庇謸鷳n,“可是裴云暎那邊……” 上次裴云暎登門威脅,言猶在耳。若陸曈出事,他不會放過戚華楹。 戚清冷冷開口:“豎子驕狂?!?/br> 年輕的殿前司指揮使,連勝幾著就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有一雙兒女,為了死去的戚玉臺,為了活著的戚華楹,陸曈也必須死。 不管她在盛京,還是蘇南。 不管戚家最后是贏,還是輸。 管家不敢多言,領命應是。 戚清默了一下,突然道:“等等。” 老者垂目,慢慢轉了轉腕間佛珠。 裴云暎牽掛這個女人,一路必安排有人尾隨暗中相護,此刻動手,不免打草驚蛇。 片刻后,他開口:“到蘇南后再動手?!?/br> “是,老爺。” …… 寒夜幽幽,孤燈如鬼,今夜月光凄涼更勝往日。 樞密院密室里,并無窗戶,桌上燈燭并墻上火把相映,照著陳舊囚室石壁。 蕭逐風從石階走下來,將手中一只銀壺放在桌上。 裴云暎看了一眼:“茶?” “人生夠苦了,喝點酒吧?!笔捴痫L道:“散散你難看的愁容?!?/br> 裴云暎笑了一下,看蕭逐風倒了一小盅酒,推到他面前。 他拿起酒盅,在指間把玩一圈,“嘖”了一聲:“臨行前喝酒,怎么有種斷頭酒的意思,”頓了頓,又道:“是不是有點太不吉利了?” “不會?!笔捴痫L在他對面坐下,平平淡淡開口:“情場失意賭場得意,你情場失意得一敗涂地,我們計劃一定順利得令人吃驚……” 裴云暎:“……” 他嗤笑一聲,擒著酒盅送至唇邊,酒水入口,辛辣刺鼻之際,裴云暎微微蹙眉。 “含香酒?” 蕭逐風聳了聳肩:“老師拿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