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節(jié)
陸曈轉(zhuǎn)過身。 銀箏舉步進屋,語氣哽咽,“我也是蘇南人,我能幫你……” 她不知道出了何事,但在這之前,去醫(yī)官院也好,去戚家也好,總是在盛京。 蘇南卻不一樣。 遠在千里,又是瘟疫橫行,她從沒和陸曈分開過這樣長的時間,總讓她生出一絲恐慌,生怕陸曈日后不回來了。 陸曈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 “醫(yī)官院隨行醫(yī)官行隊,你插不進來?!?/br> “我可以偷偷跟上!遠遠跟著你們?!?/br> “太危險了,我還要分心照顧你。” “姑娘……” 陸曈走到她身前。 “何必回蘇南呢?”她道:“既已走出去,就不要回頭?!?/br> 銀箏僵住,抬眼望向眼前人。 陸曈站在她面前,烏眸明湛,那雙眼睛總是平靜淡漠,但被她凝視時,卻總能讓人無端安心下來,好似天大的事情在她面前也不值一提。 一如初見。 過了一會兒,銀箏問:“姑娘還記得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嗎?” 不等陸曈回答,她自己先輕聲開口:“我還記得?!?/br> 她病得厲害,渾身上下疼痛難忍,鴇母叫人用一卷席子把她卷了丟到落梅梅峰的亂葬崗去。 她哭著去抓鴇母的裙角:“干娘,干娘別丟下我,吃點藥,吃點藥我就會好起來的——” 被鴇母一腳踢開。 “好個屁!”鴇母指著她鼻子罵道:“買藥不花錢??!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里是花樓,不是濟善堂。我養(yǎng)你這么久,這么早就染病,賠錢貨!” 言畢,仿佛厭惡什么臟東西般捂住口鼻,催促下人:“愣著干什么?還不快抬走!” 她便被抬去山上。 銀箏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冷雨夜,山路泥濘,風(fēng)聲凄涼。 她獨自一人躺在亂墳崗里,綿綿雨水打在臉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這一生潦倒,生如蓬草,死得也狼狽。平人的一生,半絲尊嚴(yán)也求不得。 山間夜空似張無邊無際大口,貪婪吞噬人間僅有生氣。就在這灰冷里,她看到一束光。 一點微弱的、在雨夜里匆匆而來的光亮。 她疑心這是臨死前的幻覺,卻又覺得那幻覺十分真切。一個背著背簍的人走來了亂墳崗,在四處走走停停,撿拾什么。 那點光來到自己面前,一只手貼上了她面頰。 那只手冰涼柔軟,默不作聲摸向她脖頸,動作卻很輕柔,緊接著,替她拂開擋在眼睛面前的凌亂長發(fā)。 銀箏看見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姑娘的臉,蒼白秀美,斗笠下,一雙眼眸漆黑似落梅峰夜色,在雨夜里灼灼發(fā)亮,蹙眉看著她。 銀箏張了張嘴,虛弱卻令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說話?!?/br> 姑娘像是明白什么,放下背簍,轉(zhuǎn)而起身抓住銀箏手,將她背了起來。 “我救你。”她說。 我救你。 三個字,如雨夜風(fēng)燈,是救命稻草,她緊緊抓住,再不敢松手。 窗下花叢蟋蟀低吟,銀箏出了一會兒神,回過神來,眼中隱隱有淚,笑道:“我那時以為自己死定了,沒料到會遇到姑娘?!?/br> 她愛詩愛畫,淪落于世間骯臟污濁之地,卻在見遍下流丑惡嘴臉之后,遇到世間最真摯美好之人。 是她這不幸的一生里唯一一次幸運,或許是老天對她僅有一次的垂憐。 陸曈道:“都過去了?!?/br> 銀箏默然。 都過去了,蘇南是過去,不好的回憶也是過去,她在西街安寧了太久,回首時,才發(fā)現(xiàn)盛京離蘇南竟然這么遠。 “留在西街吧。”陸曈道:“這里很好?!?/br> 她是無根之花,隨意飄搖,好不容易在這里尋到安隅一角,再舍不得放手。 “你還會回來,對嗎?”銀箏問。 陸曈看向窗外,梅樹亭亭,尚未開花,她說:“我走之后,替我好好照顧這株梅樹?!?/br> 她目光掠過梅樹下潮濕的泥土,卻沒有回答銀箏的問題。 銀箏沉默一下。 “姑娘,其實我有個meimei?!?/br> 她說:“我爹為填賭債把我和meimei賣進花樓,我和meimei想逃走被發(fā)現(xiàn),她沒挺過去,被活活打死,我留了下來?!?/br> “看到你時,我總想起她,是我沒保護好她?!?/br> “我知姑娘復(fù)仇心切,對姑娘來說,世上沒有比復(fù)仇更重要的事,但若我是你jiejie,見你如此,只會心疼。” 銀箏嘆息:“你要多為自己想想?!?/br> 陸曈道:“我知道?!?/br> “和小裴大人,你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不喜歡他,就算了。不要為難自己?!?/br> 陸曈“嗯”了一聲。 “姑娘,”銀箏最后看著她,“我就在這里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br> 臨別之意,千言萬語,陸曈沉默一陣,點頭:“好?!?/br> …… 這一日過得很是匆匆。 因這消息來得突然,眾人準(zhǔn)備東西也準(zhǔn)備得倉促。陸曈傍晚時回了醫(yī)官院,第二日一早同醫(yī)官院隨行車隊一道出發(fā)。 一夜天明,到了第二日清晨,陸曈起床時,林丹青已坐在門口喝粥了。 “醫(yī)官院的素粥,不知下次喝到要等多久?!彼郑f給陸曈一碗,“嘗嘗?!?/br> 陸曈接了過來。 林丹青也要去蘇南。 聽到林丹青在醫(yī)官名冊上時,陸曈也很驚訝,不知她是如何說服的林父。 “這有什么難說服的?”林丹青滿不在乎道:“是我主動請纓,告訴他,此去蘇南,是立功的好機會。要憑吏目考核一級一級往上升,等當(dāng)上入內(nèi)御醫(yī)那是多久以后的事了,更別提當(dāng)院使。去蘇南就疫可不一樣,救疫結(jié)束回到皇城,其賞可省三級吏目考核?!?/br> “富貴險中求,況且又不是他冒險,他聽了,假惺惺擔(dān)心了一陣,答應(yīng)得可爽快了!” 陸曈問:“你姨娘怎么辦?” “‘射眸子’之毒已解,我姨娘已無需人照顧。況且我醫(yī)術(shù)高明嘛,她也想叫我出去走走證明自己?!?/br> 她說得容易,陸曈卻知其過程必定不輕松,不過林丹青不愿多說,她便也沒有多問。 二人用完粥,起身出發(fā),常進已在門口等候了。 此去蘇南,多是有過救疫經(jīng)驗的老醫(yī)官,新進醫(yī)官使里,只有林丹青和陸曈二人。除此之外,紀(jì)珣也在。 “聽說他也是主動要求添上救疫名冊的,醫(yī)官院對此很重視?!绷值で嗯c她咬耳朵,“也是,他醫(yī)術(shù)卓絕,倒比那些老醫(yī)官或許更有主意,咱們這次有他同行,救疫也會穩(wěn)妥許多?!?/br> 陸曈點頭。 常進核對完名冊上的人,帶醫(yī)官去隨行車隊,車隊里還有一些御藥院的人,陸曈瞧見石菖蒲也在其中。瞧見陸曈,石菖蒲還對她打了個招呼。 秋日清晨,朝露未晞。城門兩岸四面衰草,一行南雁飛過,遠去雁聲里,車隊輪子“咕嚕?!瘪傔^。 “等等——” 忽有熟悉人聲傳來,坐在馬車?yán)锏年憰有闹幸粍樱崎_車簾。 有人跟在馬車后跑了過來。 是銀箏、阿城和杜長卿,苗良方落在最后,拄著拐杖健步如飛。 馬車停了下來,常進與外頭隨行護騎說了幾句,示意陸曈下車。陸曈下了馬車,幾人氣喘吁吁地在她面前站定。 “差點沒趕上。”杜長卿把偌大一個包袱往陸曈手里一塞,“省著點吃?!?/br> 沉甸甸的一包全是吃食。 苗良方從懷中掏出個厚厚信封:“昨天匆匆忙忙,你要回醫(yī)官院,我夜里又想起幾個方子,趕緊寫上。你拿著,萬一到蘇南用得上?!?/br> 他眼底兩團烏青,睡眼昏蒙的模樣,儼然苦熬一夜,筋疲力竭。 陸曈接過方子,問:“醫(yī)官院不許親眷送行,你們怎么來的?” 未免生事,隨行車隊一大早啟程,家眷不可探視,這幾人卻追了上來。 銀箏道:“本來只說來城門碰碰運氣,不讓說話就算了。恰好遇見小裴大人公務(wù)經(jīng)過,與他說了,就放行了?!?/br> 裴云暎? 陸曈一怔。 阿城笑著指向遠處:“還沒走,那不就是?!?/br> 陸曈順著他手指看去。 深秋時節(jié),金風(fēng)拂拂,斑駁褐色磚墻之上,一道緋色身影站在城樓高處,在秋日清晨日光中鮮亮耀眼。 日光照著青年俊美鋒利的五官,他在高處,她在樓下,視線交匯處,若煙光日影,無聲浮動。 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淡淡地、平靜地目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