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節(jié)
裴棣看著他,不過短暫的震驚,昭寧公就已恢復(fù)平靜,他語氣仍舊溫和,仿佛父親同不懂事的孩子悉心解釋。 “大勢所趨,先太子已故,朝中唯有陛下能堪大任。陛下多疑,你外祖一家同先太子交往甚密,若不如此,如何保全裴家,如何保全你。” “就算你母親活著,也會希望我這么做的。” “住口!” 裴云暎怒道:“別提我母親?!?/br> 他后退兩步,視線掠過滿屋整整齊齊的牌位,諷刺地開口。 “裴大人,你把我母親牌位置于祠堂,時時敬拜,難道從未有一刻感到虧心?” “我忘了,”他笑起來,“你根本就沒有心。” 裴棣頓了頓:“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為了裴家。” “這些年,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你始終流著裴家血。若將來三皇子登上大位,他容不得裴家,也未必容得下你?;始抑校赌ⅢH之事你難道不曾聽過。” 他提醒:“你始終姓裴,裴家倒了,你也躲不過?!?/br> 裴云暎輕笑一聲:“我不在乎?!?/br> 裴棣一愣。 “我不在乎別人能容不容得下我,就算死了那也是將來之事。我從進入殿前司第一日起就已立誓,我和裴家,再無瓜葛?!?/br> 他定定盯著裴棣,唇角笑容輕蔑,“裴大人,既然做了選擇,就要輸?shù)闷??!?/br> “當年你做了選擇,富貴二十年,如今發(fā)現(xiàn)選錯了,也不要狗急跳墻,那只會讓人看不起?!?/br> “愿賭服輸,你教我的?!?/br> 裴棣怔怔望著他。 似乎在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兒子已徹底脫離他控制,而隨著他母親的死,裴云姝的和離,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能牽絆他之人。 他根本無所顧忌。 “你知不知道,當年陛下登基,曾有人示意,不要留下你性命?!?/br> 許久,裴棣開口。 “陛下終究對你有所猜忌,是我一力擔保,留下你一命,否則,當今世上,早已沒你這個人?!?/br> 裴云暎佯作驚訝:“是嗎?” “那我如今深得陛下信任,不是更難得。”他滿不在乎一笑,“況且,裴大人怎么知道,當年沒人想要我性命呢?” “你的庶子、你的妾室、你的繼室、你的仇家……” “我活著,是因為我努力,而不是因為裴大人你無能的庇佑。” 裴棣皺眉:“你說什么?” 裴云暎淡道:“我與裴家血緣親情,自我母親死后已消失殆盡,裴大人不必以此捆綁我什么,沒用?!?/br> “至于將來如何,裴大人盡可自救?!?/br> “畢竟,”他唇角一扯,“當年的我,就是那么做的。” 話畢,他頷首,轉(zhuǎn)身離開祠堂,剛出祠堂門,迎面撞上一人,是庶弟裴云霄。 裴云霄不知發(fā)生何事,只看到裴棣臉色難看,又曾隱隱聽說前緣,遂溫言勸道。 “大哥,你和爹是親父子,如今裴家遇到麻煩,理應(yīng)攜手……” “裴二少爺,”裴云暎打斷他,“現(xiàn)在是你們有求于人。與其在這里教訓(xùn)我,不如多讀點書,長點本領(lǐng)。” 裴云暎嘲弄地看他一眼:“畢竟,沒有了裴家,你裴二少爺什么都不是。但沒有了裴家,裴云暎還是裴云暎?!?/br> 裴云霄僵在原地,裴云暎已轉(zhuǎn)身離開。 他走得毫無留戀,院子里,檐下宮燈被風(fēng)雨吹動,其下綴著的彩穗被雨水淋濕,不再飄揚,黏噠噠的貼在一處。 年輕人看了一眼,神色恍然一怔。 他還記得自己幼時,極得父親喜愛。他是長子,又是嫡出,裴云霄寡言懦弱,他愛笑開朗,父親最喜歡他。 景德門的燈夕總是熱鬧。母親怕外頭人多危險,不肯讓他同去,梅姨娘卻答應(yīng)裴云霄前往。待晚間時,他看著歸家的裴云霄手里提著的燈籠,負氣不肯吃飯,一個人在夜里委屈得掉眼淚。 裴棣從門外進來,遞給他一盞兔子花燈,把他抱在膝蓋上,對他道:“噓,下次爹帶你去,別告訴你娘?!?/br> 年幼的裴云暎抱著兔子花燈,破涕而笑。 雨水朦朧,宮燈被打得濕潤,其上圖案漸漸氤氳模糊。 裴云暎沒再看那宮燈一眼,從旁漠然走過。 畢竟,那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生辰 時日過得很快。 進了八月,雨水連綿,轉(zhuǎn)眼又過了中秋。 殿帥府中卻很是忙碌。 祭典近在眼前,殿前諸班諸值及步騎諸指揮每日忙著訓(xùn)練,以待十日后的祭典親閱。就連八月十五中秋當日,殿前班也增撥一倍人手守把內(nèi)諸門。 宮中御衛(wèi)森嚴更甚往日,有朝臣猜測,此事與陳貴妃宮中內(nèi)jian作亂有關(guān)。 加之太子元貞稱病,數(shù)日不現(xiàn)朝堂,隱有流言漸起。 殿帥府中,適逢下雨,演武場地濕,禁衛(wèi)們今日休訓(xùn)。 院中梧桐被雨水打落一地,段小宴背著一只竹筐匆匆進門,一進屋,抖凈身上雨水,擱下雨傘,把罩在竹筐上頭的油布一掀—— “呼啦”一下,休憩的禁衛(wèi)們?nèi)紘松蟻怼?/br> 一竹筐里全是三角紅符,其間還夾雜著些布頭扎成的桃花樹枝、珠串什么的。段小宴抹把汗,叉腰道:“排隊排隊,一個個來。”又抬手打掉一個禁衛(wèi)伸來的爪子,不悅道:“都一樣,挑什么挑!” 西街何瞎子請狐仙娘娘親自開光的招桃花符咒珠串,買得多越便宜,段小宴自告奮勇替殿前班諸人代買,總算講了個雙方滿意的價錢。 吵吵嚷嚷的聲音隨著雨聲一道飄進屋里,裴云??戳碎T外一眼,眉頭微擰。 “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他冷道:“你也不管管?!?/br> 蕭逐風(fēng)坐在桌前,端著杯熱茶,聞言道:“管什么,你自己都買了一只?!?/br> 他視線掠過裴云暎的桌案。 厚厚軍文堆疊的下面,隱約露出一角紅色。 裴云暎一哂:“你不也買了一只?” 蕭逐風(fēng):“……” 他默默把木屜往里推了推。 二人都沉默一下。 “她已經(jīng)半月沒來殿帥府了?!笔捴痫L(fēng)低頭喝了一口茶,“你倆吵架了?” “不是?!?/br> “那就是你沒機會了。” 裴云暎不悅:“你有病啊。” 自上次下雨日后,他與陸曈已有半月沒見過面了。 宮里事務(wù)繁忙,梁明帝這回似鐵了心罰太子,改立儲君之意朝臣心知肚明,太子一黨和陳國公一黨勢同水火,皇上已派兵數(shù)日前離京去往岐水,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梁明帝常召他夜談。 他出宮時已很晚,有時想去西街,又怕夜深耽誤對方休憩。聽太師府探子回報這些日陸曈一切都好,戚玉臺還算規(guī)矩,便暫且沒去與她相見。 連著趕了好幾日大夜,手頭之事總算告一段落,擠出兩日旬出來。 “我是在替你擔憂,”蕭逐風(fēng)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檐下落雨,“畢竟,還有個前未婚夫紀珣。” “那只是你臆測?!?/br> “人家是君子,品行高朗?!?/br> 裴云暎嗤笑:“君子又如何?在她眼中,與埋在樹下的死豬rou也沒什么區(qū)別?!?/br> 蕭逐風(fēng)道:“你很自信?” “當然。我和你不一樣。你喜歡默默祝福,但對我來說,喜歡就是占有?!?/br> 年輕人笑意淡去,“別說她和紀珣沒什么,就算有什么,她要是真喜歡紀珣,我就……” 蕭逐風(fēng):“你就什么?” “……我就拆散他們。” 蕭逐風(fēng)無言,道:“所以今日你特意岔開生辰不回家,就是要與她見面?” 裴云暎瞥他一眼:“你想見我姐,自己去就是,拿我做借口,行不行???” 蕭逐風(fēng)不理他:“你要跟她表白心意?” “現(xiàn)在不是時機?!?/br> 裴云暎眸色微動,淡淡開口:“她一心報仇,無暇分心,徐徐圖之更好?!?/br> 蕭逐風(fēng)看了他半晌,擱下手中茶盞,輕蔑開口。 “行不行???” …… 門外雨下大了。 陸曈從屋里出來,拿起墻角雨傘。 杜長卿見狀,懶洋洋對她揮了揮手,“早去早回。”目光又瞥見陸曈身后的銀箏,神色一僵,趕緊低頭撥打算盤,避開了對方的眼神。 郁郁十幾日后,傷情的杜長卿重新回到醫(yī)館,看上去若無其事,每日依舊照常罵人,但總會在某個時候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絲哀怨。 像是真的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