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低落，何須安慰？”

    裴云暎注視著她。

    陸曈坐在昏黃燈火下，神色如常，語氣平淡，仿佛剛剛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是個幻覺。

    他便低頭笑笑，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頭，轉(zhuǎn)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雖然如今戚玉臺暫且失志發(fā)狂，但崔岷為他行診，將來或許恢復(fù)清醒?！?/br>
    “一旦恢復(fù)清醒，戚玉臺說出豐樂樓失火當(dāng)晚，曾與客人爭奪上房，謊言即刻會被戳穿?！?/br>
    “戚清那只老狐貍，未必不會察覺此中蹊蹺?！?/br>
    “陸大夫，”他道：“你不怕他告訴戚清線索？”

    以戚家之謹(jǐn)慎，縱然找不到那幅“畫眉”，但不代表就不會起疑。一旦起疑，排除掉所有仇家，當(dāng)初常武縣陸家一事或許會被重新擺到戚家眼前。

    燈火闃然無聲。

    良久，陸曈微微一笑。

    “不怕?！?/br>
    她的眼睛在燈火下異常明亮，平靜開口。

    “一個瘋子的話，誰會信呢？”

    她諷道：“恐怕連他的父親，也不會相信自己的兒子吧。”

    ……

    “噼里啪啦——”

    豆大的雨點(diǎn)從天而降，陸曈剛回到宿院，院子里便下起雨來。

    雨水還帶著夏日暑氣，陸曈把油燈放在桌上，林丹青正探身把靠桌的木窗關(guān)緊，末了，用手掌用力推幾下。

    陸曈問：“怎么關(guān)這樣緊？”

    宿院男女隔開，夏日悶熱，夜里總會留點(diǎn)空隙透風(fēng)。

    林丹青爬回榻上，摸出枕頭下的話本大聲讀給她聽：“你看這上頭寫著：從來偷情的男子，養(yǎng)漢的婦人，個個都是會飛的，不須從門里出入?！?/br>
    “新進(jìn)醫(yī)官里也有年輕氣盛的，萬一哪個夜里發(fā)春摸錯房間了豈不尷尬？還是小心一點(diǎn)為好。”

    陸曈：“……”

    “寫的還怪有道理的，”她一轉(zhuǎn)頭，問陸曈：“是不是，陸meimei？”

    陸曈避開她的目光，不動聲色道：“……是?！?/br>
    ……

    雨水綿綿下著，把院中地上沖洗得干凈。

    裴云?；氐礁?，收好傘放于門口。

    偌大府邸，空空蕩蕩，堂廳的花瓶里插著一束薔薇，那是裴云姝白日過來給他裝上的。

    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殿帥府，不在殿帥府時在宮中宿值，這處府邸時?？罩?，倒是自打裴云姝母女搬到隔壁后，回來得勤了一點(diǎn)。

    府里的仆婦們白日會來掃灑，到了夜里就各自歸家去了。他不喜人伺候，府中也只有幾個心腹護(hù)衛(wèi)。無事時不會出現(xiàn)。

    裴云暎點(diǎn)燈，走進(jìn)了書房。

    書房仍是離開時候的模樣，矮桌上的木塊亂七八糟，幾張畫紙散在書桌前，筆山上狼毫懸掛著，有數(shù)只成色嶄新，是新買的，并未用過幾次。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把桌上被風(fēng)吹亂的紙收起，收著收著，動作漸漸慢了下來。

    豐樂樓上，那張以特殊顏料繪制的畫眉圖，是他親手所作。

    陸曈托他畫這幅圖，是因?yàn)橹浪评L丹青，而交給盛京其他畫師，總怕他人泄密。

    其實(shí)自從母親過世后，他沒再提過畫筆，本該拒絕，最后卻不知為了什么，接受了她的提議。

    裴云暎搖了搖頭，無奈笑了一下。

    陸曈說，她的父親倘若在世，得知她如今用當(dāng)年的法子行復(fù)仇之道，當(dāng)十分失望。

    那他呢？

    若母親知曉，當(dāng)年手把手教他讀“凡畫有八格：古老而潤，水凈而明，山要崔嵬，泉宜灑脫，云煙出沒，野徑迂回，松偃龍蛇，竹藏風(fēng)雨夜”，學(xué)會的書畫，最后被繪在花樓紅坊的墻上用來裝神弄鬼，不知作何感想。

    應(yīng)當(dāng)不會失望吧？

    他往后靠著倚靠，注視著昏暗中筆山上的狼毫，不知想到什么，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畢竟……

    這也算為民除害了。

    “見鬼勿懼，但與之斗……“”人乃未死之鬼……”——《子不語》

    “凡畫有八格……”——《山水純?nèi)?/br>
    “從來偷情的男子……”——《無聲戲》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認(rèn)

    一夜暴雨，溪河急漲。

    城中籬花紛紛吹落，第二日雨過天晴，清晨涼爽。

    城南清河街，熱鬧了一整夜，白日就顯得有些冷清。天色還早，街巷靜謐，土市子向東一處茶坊里，“吱呀”一聲輕響，刻意做成的柴扉門被推開，從里頭走出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

    少年一身蔥綠圓領(lǐng)對花錦袍，腳步輕盈，眉眼自在，如株生機(jī)勃勃的小楊柳，手里捧著個紫木匣，往門前拴著的紅馬前走去。

    段小宴是來取白玉的。

    黃茅崗上，陸曈被戚玉臺的惡犬追咬，不慎遺落的醫(yī)箱被梔子尋到了。

    本來也算立了一功，奈何傻狗太激動，嘴不夠嚴(yán)，醫(yī)箱滑落，摔出里面一塊白玉。

    白玉成色溫潤，刻紋精致，一看就價值不菲，又被陸曈收在醫(yī)箱里，可見是珍貴之物。

    于是無瑕美玉上，一道嶄新裂痕頃刻刺眼。

    那么問題來了——

    這塊玉佩究竟是被梔子摔碎的，還是被戚家那條惡犬摔碎的？

    殿前司眾人看了許久，都沒摸出頭緒。

    更何況其中一條兇手、兇狗已死，死無對證，無話可說。

    這個鍋，只能殿前司自己扛。

    裴云暎就叫段小宴拿著這塊玉，請清河街天工坊的魯大師幫忙修補(bǔ)。

    魯大師工藝卓絕，修補(bǔ)破碎的瓷器琉璃宛然如新，全然看不出裂隙，就是工期長，價錢貴，還要排隊(duì)。

    有時逢上旺季，排個大半年是常有的事。

    不過裴云暎與魯大師過去曾有交情，隊(duì)是不必排，但錢一分沒少，段小宴覺得，裴云暎付的銀子都足以再買一塊新玉送給陸曈了，何不直接送塊新的呢？畢竟碎玉即便修補(bǔ)得再瞧不出痕跡，畢竟也碎過呀！

    “叫你去就去?！弊约掖笕诉@樣回答他。

    甚至還有幾分不耐煩。

    段小宴只好作罷。

    他把木匣收好，翻身上馬，一路疾馳至醫(yī)官院門口，適才下馬，與醫(yī)官院門口的小童說了一聲，就徑自往醫(yī)官院里走去。

    白日醫(yī)官們都很忙，奉值的奉值，核對方冊的核對方冊，他生得討喜嘴甜，又是殿前司的人，一路走過“哥哥jiejie”地亂喊，醫(yī)官們紛紛與他打招呼，和氣得很。

    他頭回來醫(yī)官院，路不太熟，問了一個老醫(yī)官，聽說陸曈一大早去制藥房了，便往老醫(yī)官指的小樹林方向走去。

    正是清晨，日頭從樹林枝隙中灑下，若閃爍浮金。段小宴瞇眼看著看著，忽而想起什么，忙從懷中掏出那只紫木匣來。

    晨起他去清河街的時候還太早，天工坊又昏暗，他只草草看了一眼，也不知魯老頭是否真修補(bǔ)得天衣無縫，rou眼尋不出差漏。此刻天氣晴朗，正好趁此拿到日頭下仔細(xì)檢查，若能瞧出瑕疵……

    那得退錢！

    段小宴打開木匣，木匣墊著深紅絨布，一塊圓形白玉光華流轉(zhuǎn)。

    他停步，取出那塊玉放到頭頂，使玉佩正對著枝隙中漏下的太陽，就著日光，仰頭細(xì)細(xì)審視。

    玉佩溫潤生光，上頭篆刻的高士撫琴圖栩栩如生，仔細(xì)看去，整塊玉完整精致，找不出一絲瑕疵。

    段小宴揉揉眼睛，看了好幾遍，仍沒找出原本裂隙在何處，忍不住喃喃：“還真天衣無縫啊？”

    他看得入神，沒留意身后有人走來，那人走近，視線掠過他高舉的白玉之上，目光猛然一頓。

    “你……”

    段小宴這才發(fā)現(xiàn)有人經(jīng)過，轉(zhuǎn)過身，見眼前站著個穿醫(yī)官袍的年輕男子，生得清俊，眉眼間有幾分面熟。

    “紀(jì)……紀(jì)醫(yī)官?！?/br>
    好半天，他才想起這人是誰。

    翰林學(xué)士紀(jì)大人府上的公子，年紀(jì)輕輕醫(yī)術(shù)人人贊譽(yù)的天才。

    段小宴與這位紀(jì)家公子并無交情，打了個招呼后便側(cè)身，示意對方先走。

    紀(jì)珣卻沒有離開。

    他直勾勾盯著段小宴手中白玉，神情有些古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看一眼你手中玉玨？”

    段小宴愕然一下，隨即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開口：“抱歉，紀(jì)醫(yī)官，這玉不是我的，是醫(yī)官院陸醫(yī)官的。旁人私人之物，我不是主人，也不好隨意給他人看?！彼肓讼?，“反正你們都在醫(yī)官院共事，你要是想看，就直接找陸醫(yī)官吧?！?/br>
    話畢，沖紀(jì)珣拱了拱手，把白玉裝回匣子里，自己先朝前走了。

    邊走邊在心中嘀咕，雖然這白玉看著成色是不錯，但紀(jì)珣好歹也是大家公子，怎么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莫名其妙。

    待到了制藥房，一排屋子都空著，唯有最后一間隱有聲響，段小宴循聲走過去，透過窗看見陸曈在藥爐前忙碌，遂伸手敲了敲窗。

    陸曈抬頭，見是他微微一愣，隨即放下手中蒲扇走到門口，問：“段小公子怎么來了？”

    段小宴從懷中摸出紫木匣遞給她，笑嘻嘻道：“上回梔子摔碎了陸醫(yī)官的玉佩，大人尋了個工匠幫忙修補(bǔ)，昨日說修補(bǔ)好了，我看過，一點(diǎn)裂隙都瞧不出來，就是工期長了點(diǎn)，不過也值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