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jié)
他把手里捧著的圓形白玉往陸曈手里一塞。 “昨天夜里,與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付夠了先前欠下的房錢,玉佩我放家里了,本想今兒一早拿給他,今日一早人都走了?!?/br> “您既與他認(rèn)識,這玉給您也是一樣的,麻煩你將這玉帶還給那位公子,咱們客??刹皇钦既素斘锊豢月暤暮诘辍!?/br> 陸曈下意識低頭看去。 掌心白玉溫潤冰涼,就如少年的眼神,總讓人覺得遙不可及。她把玉佩的紅繩拎起來看,能看清上面雕刻的高士撫琴圖。 與那人格外相稱。 陸曈攥緊白玉佩,對掌柜道:“我知道了?!?/br> 紀(jì)珣臨走時,在客棧多付了五日房錢,陸曈就在客棧多等了五日,等著那二人想起來玉佩回返,把東西還給他們。 但紀(jì)珣一直沒回來。 她想,或許紀(jì)珣是忘記了,又或許是記起了但懶得回來拿。他是盛京高門的少爺,一塊玉佩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就如蘇南的這一場相遇,不過是對方紛繁的人生里,并不重要的一段。 縱馬路過野地的一段風(fēng)景,看過即忘而已。 她把紀(jì)珣買給她的、那身柳葉色的新裙子脫了下來,仔細(xì)疊好放進醫(yī)箱,連同那塊白色玉佩。 那件漂亮的衣裙適合賞春的河堤,適合宅門的花園,適合酒樓食店,適合街巷坊間…… 唯獨不適合落梅峰的亂墳崗,以及充滿血腥與斷肢的刑場。 它不適合她。 最后一日過完,她去了刑場,再然后背著醫(yī)箱回到了落梅峰。本以為蕓娘會不高興,沒想到蕓娘見她回來,只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就低頭擺弄自己銀罐里的藥材, “真有意思,聽說你被人救了?” 陸曈一驚。 蕓娘在蘇南生活多年,她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陸曈全然不曉。 “我還以為,你會跟他走呢。” 陸曈:“我……” 蕓娘打斷她的話:“他是盛京紀(jì)家的兒子?!?/br> “真可惜,如果你帶他回落梅峰,說不定你二人還能在山上做個伴?!?/br> 蕓娘笑著,語氣有些惋惜。 陸曈卻頭皮發(fā)麻。 脊背頃刻生出淡淡寒意,接著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她慶幸自己沒將紀(jì)珣也卷入這趟渾水中來。 蕓娘撫了撫鬢發(fā),進小屋做新藥去了。 陸曈緊緊抱著醫(yī)箱,覺得往日輕便的箱子,忽地變得沉甸甸的。 后來…… 她一直把那玉佩留著,想著,或許有朝一日下山回到常武縣,一切重歸原本的路,將來路長,未必沒有去盛京的機會,即便那機會很渺茫。 到那時,她便可以去瞧瞧紀(jì)珣嘴里的太醫(yī)院,若有機會再見到對方,親自把這圓玉佩還給他…… “陸meimei,”身后傳來林丹青的催促聲:“時候不早,趕緊上榻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br> 屋中燈火搖晃,蘇南的春暖便散去,只余長夜清寒。 陸曈把白玉收回醫(yī)箱里裝好。 “就來?!?/br> …… 月亮落在窗前池塘里,像塊冷掉的玉。 屋子里,藥童驚訝開口:“她就是之前公子在熟藥所遇到的……那個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紀(jì)珣點了點頭。 他想了起來,之所以覺得陸曈的臉如此熟悉,不是因為先前雀兒街的那次偶遇,而是更早。 早在盛京的熟藥所時,他們就已見過一次面了。 那時候他去熟藥所送藥冊,一個女子帶著太府寺卿夫人身邊的護衛(wèi)氣勢洶洶闖來。他在屏風(fēng)后,聽見陸曈和辨驗藥材官婁四說話。 雖語氣柔和,然綿里藏針,字字句句都是仗著太府寺卿之勢壓人。 婁四畏懼董家權(quán)勢,最終行了方便。 他便心生不喜。 身為醫(yī)者,其心不正,只知仗勢,醫(yī)德一行便有損。 但那時他也沒太在意,盛京醫(yī)館的這些事,自有醫(yī)行統(tǒng)辦。太府寺卿權(quán)勢再大,也不能做得太離譜。 他第二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盛京一味叫“纖纖”的藥茶。 這藥茶在盛京高門貴婦間很是盛行,他常年醉心醫(yī)理,對外界之事閉耳不聞,聽聞此事,亦感好奇。 紀(jì)珣讓人買回那兩味藥茶驗看,的確是驚艷的方子,就是用藥些微霸道剛猛了些。 再一次聽到陸曈的名字,是太醫(yī)局春試,他親自出的題目,驗狀一科題目眾學(xué)子答得慘不忍睹,唯有一張考卷堪稱完美。 那人就是今年太醫(yī)局春試紅榜第一,一位平人醫(yī)官。 紀(jì)珣前兩月忙著給御史府上老大人行診,因此也沒能見著這位陸大夫是何模樣,直到今夜一見,方知這位新進女醫(yī)官,就是當(dāng)初他在熟藥所中遇到那位仗勢欺人的坐館大夫。 藥童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說起來,公子您前兩日遇著董夫人,董夫人對公子話中有話。這次回醫(yī)官院,又處處傳言您對那醫(yī)女贊揚有加,連崔院使也這么說……莫非是她自己說出去,好與公子攀扯上關(guān)系?” 太府寺卿董夫人與紀(jì)珣從前并無往來,這回路上偶然遇見,竟破天荒的叫停馬車,與他說了幾句話。話里明里暗里都是他春試點了陸曈做紅榜第一,難得見他如此欣賞一人云云。 話說得沒頭沒腦,又有些陰陽怪氣,紀(jì)珣聽得不甚明白。 待回到醫(yī)官院,又處處傳說他對陸曈欣賞有加。 可他甚至都沒見過陸曈。 翰林醫(yī)官院過去的確有這樣狐假虎威的醫(yī)官,扯著旁人幌子耀武揚威。若這話是陸曈自己傳出去的,心思就有些深沉了。 “慎言?!?/br> 紀(jì)珣輕斥:“沒有證據(jù),不可詆毀他人言行?!?/br> 藥童連忙噤聲。 紀(jì)珣搖了搖頭。 不管這話是不是出自陸曈之口,他都會對陸曈敬而遠(yuǎn)之。他一向最厭惡權(quán)勢紛爭,陸曈初入醫(yī)官院,便已惹出如此多紛爭,與她走近,自然口舌不少。 他并不想卷入旁人紛擾。 池塘里,有紅鯉偷偷浮起,尾尖輕輕一擺,水中冷月便倏然碎裂。 紀(jì)珣眉頭緊鎖。 他對陸曈的過去并無興趣。 他只是疑惑。 剛才在藥庫前見到收撿藥材的二人,陸曈手里提著的藥籃里,隱隱藥枝碎葉露出一角。 那是…… 紅芳絮? ……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便一日暖過一日。 清晨,盛京臨河長堤上開始有稚童放紙鳶,兩岸的柳樹上,常常掛著被線繞住的燕子風(fēng)箏。 金府金顯榮的院子外,一個打扮得俏麗美麗的婦人擰著帕子就要往院子里沖,被金顯榮的小廝攔了下來。 “姚姨娘,您不能進去——” “怎么不能進去?”姚姨娘跺了跺腳,氣急敗壞地往里探著頭,“老爺自打身子不適后,就沒再來過我院子里。這半月更好,連人也不見了?!?/br> 小廝抹汗:“老爺真病了,那屋里醫(yī)官正施著診呢……” “什么醫(yī)官!”姚姨娘冷笑,“我屋里的丫鬟可都瞧見了,明明是個年輕美人!” “老爺把人抬進屋里,這還不到三個月就厭煩了,哎唷,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姚姨娘嚶嚶哭起來,又罵道:“哪里來的狐媚子,原先這府里雖然人多,但老爺好歹能一月宿一夜到我房中,這個來了倒好,大半月了,索性連人也不放出來……” “誰家好人這般難看的吃相,也不怕?lián)蔚没牛 ?/br> “……” 院子門口的吵嚷隔著門遠(yuǎn)遠(yuǎn)飄進屋里人的耳朵。 矮幾前,金顯榮正襟危坐著,額上緩緩流下一滴豆大的汗。 這姚姨娘原先是府里請來戲班子給他娘唱戲解悶的,唱著唱著,就被金顯榮相中了。 姚姨娘不想在戲班吃苦,金顯榮貪戀對方美色,一來二去,二人就勾搭上了。 只是老天無眼,他才納了姚姨娘不到一月,就犯了病,這一冷落就冷落了對方許久,對方自然心生狐疑。 姚姨娘從前是戲班子里唱武生的,一把嗓子嘹亮高亢,這會兒在門口一哭起來,讓人想假裝沒聽到也難。 金顯榮又惴惴看向屋中人。 桌前,陸曈抱著那只銀罐子認(rèn)真搗藥。 美人低眸,眉眼如畫,那身淺淺的水藍(lán)色衣裙襯得她如空谷幽蘭氣韻奪人,光是瞧著也覺心猿意馬。那只手也嫩得像白蔥,握著銀色的小藥錘,纖巧可愛得緊。 下一刻,美人抬眸,面無表情地從陶罐里掏出一大把不知是豬肺還是什么東西,血淋淋的,一并扔進那只銀罐子里。 “鐺鐺鐺——” 銀色的鐵錘落下,濺起的血花讓金顯榮下腹一涼。 他覺得自己的某些物事也像是被這銀錘剁碎了。 方才的那點遐思頓時不翼而飛,金顯榮用力抓緊了自己的膝頭,坐得拘謹(jǐn)而乖巧。 距離這位陸醫(yī)官初次登門施診,已經(jīng)七日了。 這七日里,陸曈還來過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