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節(jié)
陸曈看不懂這個人。 從車夫和他偶爾的交談中,她大概知道了對方是從盛京來的少爺,只是回京路上經(jīng)過此地。他應當家世富貴,他身上穿的那些衣袍雖然樣式簡單,錦緞刺繡卻是蘇南一等的成衣鋪子都做不出來的華貴細致。 他人也很有禮,舉手投足間皆是世家子弟的優(yōu)雅,像一只從云間飛來的青鶴,站在雞群中,總有種格格不入的孤高。 他沒說話,陸曈就又道:“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路人,我中沒中毒,與你也沒關系,你為何要救我?” 陸曈不明白,若說是貴族子弟一時興起的憐憫心,但半月過去了,足夠興致消減,這“路見不平”的戲碼想必已厭煩,他為何還是如此執(zhí)著? “醫(yī)者治病,天經(jīng)地義?!彼骋谎坳憰臃旁诮锹淅锏尼t(yī)箱,道:“你也是醫(yī)者,難道不清楚?” 陸曈心中一緊。 她從未在對方面前打開那只醫(yī)箱,她也不曾說過自己的身份。 “我看見過你自己把脈?!毕袷乔瞥鏊拿曰?,少年主動解釋。 陸曈不知說什么,只能干巴巴應了一聲。 他認真分揀著車夫新送來的藥材,邊道:“你住這里有半月,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藥材一簇簇散開,灰塵在金色日光下飛舞。大概是因為身上的寒毒解了大半,陸曈竟覺得冰冷的日光有些暖和了。 她低著頭,面衣覆住的鼻尖被這暖意滲出了一層細汗,輕聲道:“十七?!?/br> 十七,這名字一聽就不是真名,但對方只是微微一怔,并沒有多問,道:“我叫紀珣。” 紀珣…… 陸曈在心里默默念了兩遍這名字。 紀珣是個奇怪的人。 他從來不問陸曈的事。 陸曈在客棧里住了十來日,無人來尋,也不回家,尋常人早已對她來歷感到好奇,但紀珣卻從未提及。 他不問陸曈來自哪里,不問陸曈為何中毒,甚至連陸曈面衣下的容顏也沒有半分興趣,看上去對周遭一切漠不關心。 但他又很體貼。 他每日在客棧借了爐子認真煎藥,盯著陸曈服下后,又為她診脈看是否好轉。 他甚至還讓車夫去給陸曈買了條裙子。 陸曈那件舊衣在摔倒時被碎石擦破了,膝蓋處破了道口子,瞧著怪不雅的。紀珣就叫車夫去買了條新裙子,那是條漂亮的刺繡妝花裙,顏色是春天的柳葉色,是很鮮嫩富有生機的顏色。 陸曈趁夜里都睡著時將面衣取下,換上那條裙子,瞧著鏡子里陌生的少女怔怔發(fā)呆。 沒有采摘藥草蹭上的藥泥,沒有因不合身層層疊疊裹上的碎布,沒有去亂墳崗撿拾尸體沾上的腐爛味道…… 她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如果她沒有離開爹娘,如果她仍在兄姊身邊,如今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應當就是這個模樣。 第二日一早,陸曈起床,有人在門外敲門。 她打開門,紀珣與車夫站在門外。 車夫驚訝地盯著陸曈身上的裙子,似是在驚訝今日的陸曈與往日不太一樣。 陸曈有些不自在,紀珣卻像是沒注意到似的,從她身側走過,徑自到屋里取出爐子和藥罐,開始煎藥來。 車夫出去了,陸曈默默走到窗前的長桌前坐下。 紀珣沒什么男女大防之感,或許是因為她只是蘇南的一介平人,并非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沒那么多規(guī)矩要遵守。 又或許是因為,紀珣身為醫(yī)者,醫(yī)者總是不忌男女大防的。 陸曈望向窗外。 客棧門口拱橋上栽滿新柳,從高處凝望過去,湖水長堤一片新綠,再遠處是落梅峰藏在云中的峰影,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陸曈正看得入神,忽聽耳邊傳來紀珣的聲音。 他問:“你學醫(yī)多久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玉佩 “你學醫(yī)多久了?” 陸曈一怔,回頭看去。 少年坐在屋中小幾前,用力扇著手中蒲扇,藥罐發(fā)出“咕嘟咕嘟”沸騰的聲音,白色熱霧蒸騰起來,將他神色模糊得不甚清楚。 他總是親自為陸曈煎藥。 紀珣的車夫曾主動提出替他代勞,卻被紀珣拒絕,只說熬藥的火候時辰不對,藥效也不對,堅持要親自熬煮。 陸曈不明白他,一個看上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親自熬藥,為的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人。 紀珣要不就所圖匪淺,要么,就是個好心泛濫的大傻瓜。 默了默,她道:“我不是大夫。” “你之前打開醫(yī)箱時,里面有桑白皮線?!奔o珣揭開藥罐蓋子,看了一眼藥汁,又把藥罐蓋子重新推了回去,沒再繼續(xù)往里添火了。 陸曈猜不透他想說什么,只好道:“跟旁人胡亂學了一點,算不上會醫(yī)?!?/br> 聞言,紀珣輕輕一頓。 過了一會兒,他才搖頭:“盛京有太醫(yī)局,你若想真心想學醫(yī)經(jīng)藥理,可去太醫(yī)局進學?!?/br> 太醫(yī)局? 陸曈蹙起眉。 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從對方話里,隱隱也能猜到一點。 陸曈只覺荒謬。 “紀公子說笑,”陸曈道:“我一介平人,怎么能去你說的地方?” 她想,這位出身優(yōu)越的少爺,大概從未體嘗過平人生活,不知平人與貴族之間無形的門檻,足以隔開很多很多。 “無妨,”他依舊端坐在藥爐前,淡聲開口:“你若將來到了盛京,可到長樂坊紀家來尋我。” 他說得很是認真,不像玩笑。 陸曈一愣。 窗外不知從哪里飄來的一片落葉,落在書案上,她低頭撿起落葉,心不在焉地捻揉著,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柳葉一般,亂糟糟的。 過了一會兒,她低聲道:“我不會去盛京的?!?/br> 她當然不會去盛京的,她身上有蕓娘親自種下的毒。 其實曾過那么一瞬間,陸曈想向這位盛京來的少年求助,將自己一切和盤托出,求他帶自己逃離沼澤。 但最后沒有。 紀珣能發(fā)現(xiàn)“寒蠶雨”,卻沒有發(fā)現(xiàn)蕓娘在她身上種的更早的毒。她一日不解毒,一日便要受蕓娘的轄制。 蕓娘的性子,除非主動,絕不會被人迫著給她解毒。 想要活著回到常武縣,她只能留在落梅峰,繼續(xù)另尋時機。 手中那片柳葉被揉得皺巴巴的,看不出原來模樣,陸曈把手伸出窗外,攤開手,那片柳葉便飄飄搖搖地墜落下去,漸漸地看不見了。 紀珣的藥好似很有效。 陸曈身上的寒毒一日比一日微弱。 慢慢的不必裹厚重的毯子,穿著單衣也不會覺得冷,有時窗外的日頭太大,曬得她還覺得有些發(fā)熱。 “你的毒解了。”紀珣對她說。 陸曈道:“多謝。”又抿唇道:“我沒有銀子付你。” “不用銀子?!?/br> 他把一張紙遞給陸曈,連帶著幾包撿好的藥材。 “這是藥方,你所中之毒我過去不曾見過,為防萬一,多備了幾副藥,你再煎服幾日,或許更好。” 陸曈問他:“你要走了?” 紀珣點頭:“我在這里耽誤太久了?!庇值溃骸拔叶喔读宋迦辗垮X,你可以在這里多休息幾日,” 陸曈沒說話。 他走到陸曈身邊,窗外一大片青翠綠意,少年身姿清雋,濯濯如春月柳,望著她的目光像蘇南橋上的春陽,暖融融的。 他說:“十七姑娘,日后受了傷要及時醫(yī)治,你是醫(yī)者,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br> “我走以后,切勿諱疾忌醫(yī)?!?/br> 陸曈沉默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第二日一大早,陸曈起身,沒等到紀珣如平日一般的敲門。 想了想,陸曈推開門,一眼就瞧見隔壁屋屋門大開著,待走進去,不見紀珣和車夫的影子,就連屋子里堆放的行囊和他們自己的杯盞也不見了。 紀珣走了。 沒有與她打招呼,沒有知會任何人,就在這個春日的清晨,或許天光還未亮,她還尚在睡夢中,這二人便悄悄走了。 陸曈站在空蕩蕩的屋里,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很奇怪,當初紀珣帶她過來時,她滿心不情愿,冷眼看著這二人折騰。然而半月過去,紀珣每日給她煎藥把脈,關心她的病情,他是出于醫(yī)者對病人的關切,但那耐心與溫和卻讓陸曈恍惚看到陸柔。 從前在常武縣生病時,陸柔也是這么照顧她的。 明明他的清冷與疏離,古怪與沉默與陸柔截然不同。 又或許是因為她一個人在落梅峰里呆了太久,這些年除了蕓娘,不曾與人這般親近的相處過。這半月沒有蕓娘,也沒有試藥,她被人關心照顧著,像是春日午后坐在花藤下打盹兒間,偶然嘗到的一顆麥糖,這顆糖彌漫著清苦藥香,卻不似過往沉重,竟還生出淡淡的甜。 陸曈想,她一定是太久沒有過離別了,所以才會在這時生出不舍。 “姑娘,姑娘!” 樓下掌柜的匆匆上來,瞧見陸曈,適才松了口氣:“還好您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