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話語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討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卻滿含譏誚。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樂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對方的虛偽、彼此的距離。 兩街綿延的花燈從高處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他站在華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群的高門世子,而她站在陰影里,是使心用性、劍戟森森的卑賤平人。 光與影,云與泥,貴族與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處去的人,而她卻一心想將高處的人拽下來踩進泥里。 背道而馳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也注定做不成朋友。 風從河岸吹來,帶起清夜的寒冷。許是他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販的注意。 幾個扎著雙鬟的紅衫裙小姑娘推著個竹架子從人流中穿梭出來,竹架子前后都掛了個梅紅鏤金的小燈毬兒,幾個小姑娘邊拍鼓邊叫賣:“菩提葉、蜂兒、雪柳、金蛾兒——” 陸曈回過神來。 這是賣女子頭飾的游車。 盛京燈市上常有賣這些頭飾的,什么白絹梅花、烏金紙裁的蝴蝶、紙做的雪柳、菩提葉一類。無論貴族還是平人,這樣的盛日里,婦人總要打扮得嬌俏美麗。 紅衣小姑娘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著她脆生生笑道:“jiejie,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艷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著竹架子離去了。 裴云暎低頭看了身側(cè)人一眼。 陸曈提著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xù)朝前走去?;蛟S是今日燈夕,她的發(fā)髻梳得比平日精致一些,那些細小的發(fā)辮順著長發(fā)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fā)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云暎的目光在她發(fā)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br> 避開了剛才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裴云暎淡道:“我以為你會戴那對金蛺蝶?!?/br> 她恍然。 原是為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yī)館抽屜的盒子里,自除夕夜后,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云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后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br>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才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jīng)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zhuǎn)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br>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蹦贻p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br>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里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云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云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云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jīng)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為好。 尤其是裴云暎。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陸敏 燈會還未結(jié)束,上元觀燈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燈。 陸曈越過百戲人流,前方出現(xiàn)一座燈山。 說是燈山也不對,原是一整條小街,頭頂拉起長線,綴滿了無數(shù)紗綾扎成的花燈,每一花燈下掛著一小幅紅條,紅條上以黑字寫了燈謎,若有猜中的,便取下字條,去一邊坐著的老翁那換一塊絲糖。 是給小孩兒們準備的。 那些紗燈懸在頭頂,將整條街照得紅彤彤、亮瑩瑩。無數(shù)人從旁走過,熱鬧得很。 陸曈正前方走著幾個小孩兒,是對姐妹,jiejie約莫十二三歲,meimei年幼,才五六歲的模樣。小女孩跳著要去取頭頂?shù)幕?,卻因個子太矮夠不著,還是那jiejie伸手握住花燈,就著點燈色,仔細驗看燈籠下綴著的紅字條。 “寫的是什么?”meimei著急地問。 “半放疏梅枝頭開——”jiejie念出上頭的字。 小女孩一臉茫然,jiejie卻欣喜地笑了,把那紅字條撕下來,捏了捏meimei的鼻尖,“我知道,這個是‘敏’字!” “走,給你換糖吃!” 姐妹倆歡喜地擠進人群中,身影漸漸不見了。陸曈正看得有些出神,身側(cè)傳來裴云暎的聲音,透著幾分不經(jīng)意:“陸敏是你的真名?” 她倏然回神,很輕的“嗯”了一聲。 “是取‘敏于事而慎于言’之意?” “不是?!?/br> 陸曈平靜道:“是取‘聰與敏,可恃而不可恃也’之意?!?/br> 裴云暎眸色微動。 陸曈垂下眼簾。 家中三個孩子,陸柔,取“柔而立”之名。父親希望她溫和而有主意。 陸謙,取“謙者,德之柄也”之名,家人盼他謙虛有禮,不盲目自大。 而她因年紀最小,最得家中嬌寵,性情難免急躁,又總愛耍些小聰明,父親便取之為敏,愿她聰明敏捷,卻又不因此自驕,腳踏實地。 她幼時其實不大喜歡這個“敏”字,覺得世上明明有那么多好聽好看的字,父親博學多識,卻偏要給自家三個孩子取字如此平庸,沒有半分特點。因此過去倒寧愿旁人以小名“曈曈”稱呼自己。 曈曈,元日,一聽就與旁人不同。 后來她隨蕓娘到落梅峰上,蕓娘到死之前都沒問過她名字,只叫她“小十七”。而她下山時旁人問起,她也只說自己叫“陸曈”,好似說出“陸敏”二字,就是辜負了爹娘對她的期待,好似那個在落梅峰上撿尸試藥、在盛京城里殺人栽贓的陸曈,與常武縣愛笑愛鬧、父母跟前承歡膝下的陸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 自欺欺人。 “我還是更喜歡你現(xiàn)在的名字。”身側(cè)人開口,打斷了她思緒。 “曈曈,”他沉吟一下,笑著說道:“有一元復(fù)始之感?!?/br> 陸曈睫毛一顫。 他竟然猜到了。 也是,他手下人馬消息通達。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自然也能猜到曈曈這個乳名的含義。 陸曈沒有說話,裴云暎想了想,道:“陸大夫好像讀過很多書。” 如今男女都有官學,只不過,那都是些貴族才能上得起的。尋常私塾,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戶,譬如聘請吳秀才做女兒西席的那位老爺,大部分平人都不會讀書——讀書也是很費銀子的。 陸曈慢慢地隨著人流往前走:“我爹是教書先生,他認為姑娘應(yīng)該多讀書,以免日后被人騙。我和jiejie都是他親自開蒙?!?/br> 父親總是讓她們讀書。 偏偏陸曈幼時最討厭讀書。 她不明白念書有什么用,讀書既不能像經(jīng)商一樣賺來銀子,也不能在餓的時候當兩個饅頭吃。就連科考,常武縣考上舉人的也寥寥無幾。更何況,她又不能像陸謙一樣考狀元做官。 隔壁家嬸子笑著打趣她道:“三丫頭要聽你爹的話,好好念書,將來做個才女。你娘就是詩詞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歡的。” 陸曈狐疑地看了看遠處曬衣裳的母親,斷然否認:“不對,我爹喜歡娘才不是因為娘會作詩,是因為我娘長得好看!” 鄰人哈哈大笑,母親卻羞紅了臉,提著木棒過來追打她:“死丫頭又在胡說八道!” “本來就是!” 到了夜里,她躲在被子里,看母親在床頭燈下縫補舊衣,遂問:“娘,為什么要讀書,我不喜歡讀書?!?/br> 母親停下手中針線,想了想,答道:“讀書如服藥,藥多力自行。” “多讀書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陸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問爹,問jiejie,問二哥?!?/br> “你呀,”母親點著她的前額笑罵,“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br> “他們?yōu)槭裁磿辉谖疑磉??”陸曈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翻了個身,嘟囔道:“有jiejie二哥在,我才用不著讀書?!?/br> 那時的陸曈是這么想的,以為世上的每一個問題,都有父母兄姊為她尋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不喜歡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歡讀的書可以不讀。 而家人永遠都會在她身邊。 直到和蕓娘到了落梅峰后。 無數(shù)個夜晚,她輾轉(zhuǎn)難眠,被當作藥人的痛苦,獨自生活在山頂?shù)墓陋殻|娘那些惡意的嬉笑,以及對家人的思念化作無數(shù)濃郁暗沉的霧霾,絲絲編織結(jié)網(wǎng),將她罩在其中??傆X得下一刻理智就會分崩離析,總覺得人撐不到下一刻。 困難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話。 “他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從書里找到答案?!?/br> 茫然瞧不見的未來,不知何時會停下的惶惑,在那樣的日子里,她拿起了書。 蕓娘的屋子里有很多書。 大多是毒經(jīng)藥理,少部分是書史經(jīng)綸。她認字,卻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著頭皮看下去。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漸漸也就明白了書里的含義。 她不知道讀書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里,讀書使她打發(fā)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無依的時日看上去沒那么難熬。 母親一定沒想到,當年家中最不愛念書,躲著將功課丟進池塘謊稱被偷了的小女孩,后來在山上讀了那么多書,學了那么多道理。 身側(cè)人道:“令尊很有見地?!?/br> 在梁朝,尋常人家的父親大多認為女兒家不必讀書,在家繡繡花做作女紅就好。 陸曈淡淡一笑:“可惜沒什么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