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裴云暎目光動了動,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著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并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年在落梅峰上,蕓娘做藥需要尸體,陸曈時不時得去亂墳崗走動。有一次在那里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尸,大概是進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jīng)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尸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著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貍兔子存作干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里的動物跑得太快,她箭術(shù)還沒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后來那弓箭在幾年后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于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后來蕓娘入葬時,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哄:“小娘子,別白費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啊!” “就是就是!” 裴云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哄人一眼。 陸曈卻并不在意,抬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么生澀了。裴云暎微微后退一步,沒再如方才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陸曈緊緊盯著遠處的“?!弊?,再次松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兒!”身側(cè)圍觀的人群一拍大腿,懊惱得仿佛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別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了射!” 裴云暎抱胸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陸曈將這最后一支箭搭于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為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里掛著的那個“福”字紅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里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著那團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沖向終點。 準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群頓時爆發(fā)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板都對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shù)!”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云暎走到她身側(cè),側(cè)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么練的?” 那張牛角弓并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力氣。方才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為陸曈看起來過于羸弱,沒人會相信她能拉得動。 但她偏偏就拉動了。 “殺人埋尸練的?!标憰右槐菊?jīng)地回答。 裴云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并不在意她方才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 要說陸曈是什么步射天才,一見就會,確實有些太勉強了些。 陸曈轉(zhuǎn)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 “……”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為何,瞧見裴云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于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為人師主動“指導(dǎo)”??梢浪m然不是什么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畢竟福字就在墻上,不似山中獵物會跑會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抬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里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吹萌搜刍潄y。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后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著上頭掛著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么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云暎微微揚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著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里,道:“沒挑錯,我就喜歡蛤蟆?!?/br>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xiàn),實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為意,看起來對手中的“丑蛤蟆”格外滿意。 小販一言難盡地看著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特,與常人真是不同?!?/br> 陸曈提著燈,對攤主點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么?”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里。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里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著一行小字,并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著:“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cè)似乎有人發(fā)出一聲輕笑,陸曈側(cè)首,就見裴云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 是在笑話她上當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并沒有打算買什么東西,誰知道會在這里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丑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br>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只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云暎笑道:“給我吧?!?/br> 這銀子可遠遠超過一盞燈的價錢,小販頓時笑瞇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云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燈,點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zhuǎn)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著裴云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在是很不應(yīng)該。 裴云暎瞧著她難看臉色,有點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么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松松就被人敲了竹杠。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做生意了?!?/br> 轉(zhuǎn)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比一個狡詐。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裴云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么?”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彼朴频?。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云暎以為自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春試才挑了蛤蟆燈,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 手上握著的蟾蜍燈在夜色里發(fā)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br>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br> 賀禮? 裴云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云暎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仿佛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并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yī)館中圖窮匕見,裴云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云?;蛟S會可憐她,但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為何? 因為可憐?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舍的那一點點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給流浪貓狗施舍食物,卻不會在意流浪貓在想什么。因此這駐足并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只會讓人更厭惡這不對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么?” “日后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讓我誤會?!?/br> 他有些莫名:“誤會什么?” “誤會大人想幫我?!?/br> 裴云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