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jié)
申奉應慢慢靠近瓷缸,一手握住瓷缸蓋子,另一只手持刀橫于面前,猛地一掀—— “嘶嘶——” 從瓷缸里傳來窸窣聲,伴隨著周圍鋪兵的驚叫,申奉應愣愣看著瓷缸里的東西,良久,有些驚魂未定地轉(zhuǎn)向陸瞳:“這、這是……蛇?” 這瓷缸里,竟然裝著數(shù)十條黑漆漆的長蛇! 長蛇鱗片烏黑泛著潮濕冷澤,交纏在一團發(fā)出摩擦輕響,申奉應只看了一眼就趕緊將蓋子蓋上。 “陸大夫,你怎么在這缸里放蛇?” 這些毒物陰森恐怖,全交纏盤在一起,窸窸窣窣,聽著也怪瘆人。 陸瞳端著油燈走近,語氣平淡:“醫(yī)館制藥有時需用到新鮮蛇蛻與蛇血,這是花銀子從捕蛇人手里收來的,是制藥的藥材?!?/br> 申奉應指向另幾只瓷缸:“這些也是?” 陸瞳把油燈遞給銀箏,自己走到另外幾只瓷缸面前,將蓋子掀開,請申奉應近前看。 另外幾只瓷缸里依次是蝎子、蜈蚣以及蟾蜍。 申奉應一言難盡地盯著陸瞳,許久,才開口:“陸大夫,你這是要煉蠱?” 他一個男人看了這些東西都覺得心慌氣短,偏陸瞳一個弱女子神情毫無波瀾,像是很樂意與這些玩意兒打交道。 若非他對西街比較熟悉,申奉應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進了陰間的醫(yī)館。 “申大人不知,藥有七情,獨行者、相須者、相使者、相惡者、相反者、相殺者?!?/br> “相殺者制約彼此毒性,這些毒物放得好,也是救命之良方?!?/br> 申奉應聽得云里霧里,再看一眼廚房,除了幾只瓷缸再無可疑之處,便招呼身后鋪兵先退出去。 鋪兵們隨申奉應離開廚房,走到小院,外頭朔風正盛,片片飛雪飄絮般落到人身上。 申奉應路過小院梅樹前,想到上回來也是這般,氣勢洶洶將醫(yī)館翻了個底朝天,最終一無所獲,沒來由生出幾分心虛,還有一丁點慚愧來。 按理說,他對陸瞳,其實并無什么惡感。 上回這位陸大夫和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合伙在軍巡鋪屋門前上演一出好戲,為的是將文郡王府拖下水。后來的事申奉應也知道了,裴云暎的jiejie——文郡王妃順利和離,搬離文郡王府,而那位雇兇殺人的側(cè)妃,連帶著宮里的娘娘一同倒了大霉。 申奉應清楚自己被裴云暎當靶子使了,也做好得罪文郡王,遲早滾出軍巡鋪屋的準備。誰知此事過后,自己的上司卻親自尋他說話,對他噓寒問暖了一番,還通情達理表示此事他左右為難,但處理得極好,日后免不得升遷。 這餅畫得能否充饑暫且不知,但至少讓申奉應一顆心暫時放了下來。 他也明白,定然是裴云暎同軍巡鋪屋這邊打過招呼,免得他事后被文郡王刁難。 申奉應當時對裴云暎惡感便消散了不少。 今夜若不是城守備那頭下令,他也不會大半夜的來找陸瞳麻煩的。 正想著,走在前面的陸瞳頓了頓,驀地咳嗽了兩聲。 申奉應一個激靈,忙朝她看去。 因夜里開門出來得匆忙,陸瞳只披了一件單薄外裳,里頭穿了件素白中衣,簪花已經(jīng)卸下,烏色長發(fā)垂至胸前,她生得很瘦弱,神情無辜又懵懂,站在風雪下的燈色中,像一支迎風綻開的雪白玉蘭,弱不勝冬寒。 佳人病弱,立刻教申奉應生出一絲憐惜與自責,趕緊開口:“今夜貿(mào)然打擾陸大夫,實在是申某不是。” “這頭沒什么事了,對不住啊,陸大夫趕緊回屋休息。”他一揚手,招呼手下:“走了!” 這群鋪兵們又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離去。在小院雪地上留下亂七八糟的足跡。 陸瞳緊了緊身上外裳,持燈目送最后一個鋪兵離開醫(yī)館,又在醫(yī)館門口等了許久,直到外頭再無動靜,這才端著油燈回到小院。 銀箏站在寢屋門口,朝里望了望,又憂心忡忡看向陸瞳:“姑娘……” “沒事,你到里鋪守著,小心有人過來?!?/br> 猶豫一下,到底擔心外面人折返,銀箏提著燈籠離開了。 寢屋門口花窗窗隙里,橙色燈火微亮。 風雪與炭爐,寒冷與溫暖,一門之隔,宛如兩個世界。 陸瞳在門口站了片刻,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屋,一股暖風撲面而來。 屋中角落里生了暖爐,花窗半開未合,嶙峋梅枝恰好框在窗景里,在寒風中巋然不動。 閨房里,裴云暎背對陸瞳,正站在小佛櫥前。 陸瞳進屋關(guān)上門,看著他的背影道:“裴大人,人已經(jīng)走了?!?/br> 裴云暎轉(zhuǎn)過身。 小佛櫥前點了香燭,屋中昏暗燭色搖曳,他一身黑衣,眉眼俊美,像是在風雪夜中陡然出現(xiàn)于觀音座前的精怪,不請自來,放肆又危險。 見陸瞳看來,他便笑著開口,語氣有幾分調(diào)侃。 “這么容易就被你騙過去,難怪盛京治安越來越不好了?!?/br> 第一百一十章 風雪來賓 陸瞳把油燈放到桌上,平靜道:“人還沒走遠,需要我將他們叫回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瞥了小佛櫥前白玉觀音一眼,意有所指道:“你都是這么騙人的,人前菩薩人后羅剎?” 陸瞳回敬:“人前天子近衛(wèi),人后宮中逃犯,裴大人與我也不過半斤八兩而已。” 她可沒忘記,剛才申奉應說的是,宮中有刺客逃出來了。 陸瞳聞得見裴云暎身上極淡的血腥氣,有些事情不難猜出端倪。 裴云暎怔了怔,隨即笑了,走到窗下桌前坐下,嘆道:“早知道陸大夫這么厲害,先前就不得罪你了。” 陸瞳沒說話。 申奉應來搜查醫(yī)館時,因裴云暎出來得匆忙,她沒辦法,只能讓裴云暎藏進寢屋里那間堆滿了衣服的黃梨木柜子后。 銀箏和另一間空房被鋪兵們搜得仔細,但申奉應因為之前那一次的關(guān)系,對陸瞳的閨房搜得倒是比較粗糙。 為了遮掩裴云暎身上那絲血腥氣,她故意與銀箏把幾只大瓷缸推出來吸引申奉應注意。瓷缸里的毒物嚇了申奉應一跳,一驚一乍間,申奉應認定自己多想之下,反倒不會再繼續(xù)懷疑仁心醫(yī)館。 誠然,能順利蒙混過關(guān),也有裴云暎自己藏得隱蔽的關(guān)系。 他見桌上有茶與干凈的空杯,便自己伸手提壺斟茶,不過動作比起之前些微遲滯,這變化很微小,但陸瞳立刻察覺到了。 陸瞳抬眼看他:“你受傷了?” 裴云暎倒茶動作頓了頓,并未否認:“有藥嗎?” 陸瞳轉(zhuǎn)身就走:“賣完了?!?/br> 她對當活菩薩沒什么興趣,尤其是對面前這個深夜不請自來的在逃刺客。今夜實在兇險,一個不小心,她就要被裴云暎連累,日后籌謀毀于一旦。 實在很難不遷怒。 “陸大夫?!迸嵩茣W谧狼埃χ鴨舅?,“你不是說,治病救人的時候,你就只是個大夫?!?/br> “現(xiàn)在這個時辰,你應該還是大夫吧?” 陸瞳腳步一頓。 這是在文郡王府,她替裴云姝接生時說過的話。 那時候尚在生產(chǎn)中裴云姝的掙扎與期望令她想到了陸柔,于是難得心軟了幾分,這心軟也連帶上了裴云暎,為稍稍撫平他的焦躁,她才說出這么一句。 沒想到會在這時被裴云暎提起。 沉默片刻,陸瞳走到屋中柜子前,找出醫(yī)箱,從里取出一只藥瓶,走到裴云暎跟前往桌上一頓。 “五十兩銀子?!?/br> 裴云暎:“……” 他抬頭:“你這是坐地起價啊,陸大夫。” “求醫(yī)問藥,明碼標價?!?/br> “我以為你要向我討個人情?!迸嵩茣u頭笑笑,好脾氣地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上。 陸瞳接過銀票,一百兩銀子的銀票,這人倒是很大方。 她從匣子里取來銅稱,稱了把散碎的銀兩,湊齊五十兩還給裴云暎,語氣平淡無波:“殿帥的人情不太值錢,不如銀子實在?!?/br> 裴云暎望著桌上那把碎銀,沉默一刻,評點:“陸大夫很是務實?!?/br> 陸瞳站在桌前,蹙眉看著他,再次提醒:“外面人已經(jīng)走了,殿帥什么時候離開?” 裴云暎“嘶”了一聲,認真開口:“眼下你我在他們眼里是同伙,出去撞上人,陸大夫也逃不了,還是再等等。” 他語氣隨意,仿佛與陸瞳間有很深的交情一般,絲毫不見外,卻讓陸瞳心中登時騰起一層薄怒。 因她自己所行之事隱蔽,陸瞳一向不欲與人過分牽連,當初夏蓉蓉住進小院,她都想法子讓夏蓉蓉搬離出去。 偏裴云暎如今進了她的寢屋,還不知要逗留到幾時。 這人明明心機深沉,卻總能找到最無辜的理由,義正嚴辭的模樣看著就讓人生氣。 陸瞳按捺住心中冷意,走到另一邊榻邊椅子上坐下。 院中風雪夜寒冷,屋中如春溫暖,北風攜卷大雪從窗前經(jīng)過,隱隱可見漫天碎玉飛瓊,屋中人卻在花窗上投下剪燭斟茶的暖色暗影。 靜謐而溫柔。 陸瞳看向他。 他坐在窗前,低頭喝茶,不笑時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一身漆黑箭衣干凈利落,在燈火下隱隱露出些濡濕的痕跡。 似是察覺到陸瞳目光,他轉(zhuǎn)過頭,微微一笑,于是剛剛的漠然倏爾散去,仿佛只是錯覺。 他問:“怎么這樣看著我?” 陸瞳靜了片刻,漠然提醒:“不上藥嗎?” 裴云暎一身黑衣,無法看清身上傷痕。但陸瞳能聞見他身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烈,這意味著他身上的傷口在不斷往外滲出血跡。 她沒有在屋子里熏香的習慣,如果申奉應突然帶領(lǐng)鋪兵們殺個回馬槍,都不必搜捕,這屋中的血腥之氣就會出賣裴云暎的行蹤。 裴云暎要是死在這里,她還得負責處理尸體,很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