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他們都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當(dāng)年他是杜家的少爺,能給夏蓉蓉玩具、脂粉、銀錢,但也僅僅止于此,如今的他只是個破醫(yī)館的小東家,夏蓉蓉想要的,他給不了。 香草扶著夏蓉蓉上了馬車,他給了夏蓉蓉一筆錢,足以讓她在盛京多留些日子。至于夏蓉蓉之后是要繼續(xù)留在盛京還是回家,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杜長卿將手中掃帚一扔,望著遠(yuǎn)處的長空,自嘲一笑。 管他呢,他又不是活菩薩,哪顧得上所有人。 仁心醫(yī)館,有陸瞳一個活菩薩就夠了。 …… 仁心醫(yī)館的活菩薩,此刻正與銀箏走在街市上。 昨夜鋪兵們一番搜砸損毀了不少器皿,加之杜長卿也覺陸瞳受了驚,干脆允了她一日假,讓陸瞳和銀箏自己外面逛逛,采買補充一些醫(yī)館要用的東西。 明日中秋,城內(nèi)街市格外熱鬧,到處是人。瓦坊中搭起戲臺,正唱得圍觀眾人流連忘返。 銀箏走在陸瞳身側(cè),手里提著剛買的香糖果子和杏片,視線在她臉上猶疑幾番。 陸瞳問:“怎么?” 銀箏一笑,一雙眼睛彎得像月牙。 “姑娘,你今日擦了胭脂啊!” 陸瞳天生麗質(zhì),唇紅齒白,平日在醫(yī)館從來都是脂粉未施,今日卻破天荒地面上薄薄擦了一層胭脂。 胭脂是杜長卿送的,說是明玉齋上個月出的新貨,花了他小半貫錢。杜長卿嫌陸瞳成日穿得比他死去的祖母還素,讓陸瞳一個年輕姑娘偶爾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結(jié)果陸瞳轉(zhuǎn)頭就鎖進(jìn)箱籠里了,還是銀箏又偷偷給拿了出來放在妝臺上。 沒料到今日被陸瞳用在了臉上。 陸瞳蹙眉:“很奇怪?” “不奇怪!”銀箏忙擺手,笑道:“好看得很!” 這話不假,陸瞳五官本就生得好,只她平日里看著冷冷淡淡,又不愛打扮,麗色免不了被掩蓋幾分。然而今日一身茶黃地長安竹紋羅棉布裙,發(fā)辮間點綴幾叢鮮桂絨花,雪膚烏發(fā),柳眉杏眼,唇間淺淺嫣紅淡抹,勝過蘭秀菊芳。 銀箏心想,這樣貌美的小娘子,倘若不是在醫(yī)館做館行醫(yī),這個年紀(jì)待字閨中,只怕提親的人都要將門檻踏破了。 正想到這里,身側(cè)陸瞳的腳步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前方。 銀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面前是一座空蕩蕩的府邸。 朱色大門外,原本垂在檐下精致的雕花大燈籠已全被扯了下來,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官府封條如兩條輕飄飄又沉重的鎖鏈,緊緊鎖住大門。門梁處,半塊金色牌匾斜斜掛著,像是下一刻就要徹底砸落下來。 好似不久前這里還是那張豪奢氣派的朱戶大門,不過幾日,蕭條破敗,人煙冷清,像座旁人避之不及的空洞兇宅。 陸瞳垂眼。 這是審刑院詳斷官范正廉的府邸。 范正廉如今已下昭獄,家眷連同一干親戚都遭牽連,府中下人逃的逃散的散。雖如今刑獄司此案還未出結(jié)果,可各家都有在京做官的,稍一打聽就知如今范家情況不容樂觀。 連禮部侍郎都求助無門,何況他一個審刑院的詳斷官,官場固然需要梯子往上爬,但搭梯子的人都遭了殃,梯子上的人也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范正廉此番兇多吉少,這另外半塊牌匾倒下,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陸瞳仰頭看著范家的牌匾,出了一會兒神,忽聞身后有人喚她。 “陸大夫?” 銀箏與她同時一怔,旋即回頭。 離范府幾步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一名高大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臉色憔悴又疲憊,看向陸瞳的目光滿是意外。 陸瞳目光閃了閃,道:“祁錄事?!?/br> 是那位審刑院錄事,范正廉最得意的手下,祁川。 第八十四章 沉舟 范府門口,祁川站在離陸瞳一步之遙的地方,愕然開口。 “陸大夫怎么在這?” 仁心醫(yī)館的醫(yī)女曾在之前數(shù)次登門替趙飛燕施診,甚至范正廉因此看中她的美色,想要過些時日將她納為己用。誰知獸欲還未得逞,范家就出了事。 祁川也有好些日子沒見著這位女大夫了。 陸瞳頓了一下,才道:“我在附近街市買東西,路過此地,想到之前范夫人托我制的藥茶,故而過來看看?!?/br> 祁川目光掃過銀箏手中抱著的大包小包,“原來如此?!?/br> “范府的事情,之前我也耳聞一二,”陸瞳語氣有些唏噓,又抬頭看向他,“祁錄事還好嗎?” 祁川愣了一下。 似乎怕他沒明白,眼前女子換了個說法:“范大人出事,聽說一干親眷皆被牽連……祁錄事沒有受到影響嗎?” 聞言,祁川眼神一暗。 這大概就是最諷刺的事。 身為范正廉的得意手下,范正廉的親眷親信接二連三入獄,偏他這個跟了范正廉多年的心腹卻安然無恙。原因無他,這么些年,他為范正廉代理公務(wù),為范正廉各地奔勞,但事關(guān)范正廉的仕途隱秘,他竟一點都沒插上手。 甚至每年范正廉和禮部勾串,他也只是跑跑腿,送送冊子傳傳話,其他的一點都沒參與。 范正廉一直不信任他。 或許是怕自己參與得太多,終有一日不受控制,不能做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范正廉在許多秘事上,都提防著他,防備著他,不讓他知曉一絲半點的秘密。 他可以做元安縣替范正廉分憂的縣尉,可以做盛京審刑院空有名頭并無實權(quán)的錄事,但在范正廉心中,他永遠(yuǎn)只是那個在族學(xué)中替他抄寫功課、鞍前馬后的賤仆。 審刑院上下都被刑獄司查過,他也被查探一番,然而最后竟什么也沒查著。來辦案的大人將他當(dāng)作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畢竟他來了盛京后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替范正廉家眷買胭脂、修房頂、去酒樓定席……諸如此類的瑣碎小事。 就像一個真正的苦力。 小孩兒喧笑的聲音將他思緒拉了回來。 不遠(yuǎn)處,兩個灰衣稚童在范府門口嬉戲。門口的石獅被砸得粉碎,有盛滿積雨的落瓦被小孩兒撿起,在里頭放上一只折好的紙船,又捉了兩只螞蟻當(dāng)作“船員”,漂浮在“海上”,玩得不亦樂乎。 祁川收回目光,道:“我沒事?!?/br> 陸瞳點了點頭,像是替他松了口氣。 “那就好?!?/br> 她默了默,又抬起頭望著祁川:“不過,祁錄事會高升嗎?” 祁川訝然:“什么?” 女子望著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我聽翠兒姑娘說,祁錄事多年未曾升遷,如今范大人出事了,祁錄事不是自然可以頂上么?” 此話一出,祁川愣了愣。 之前他曾聽趙飛燕的貼身侍女翠兒打趣說,來醫(yī)館施診的那位陸大夫可能心儀于他,祁川并未放在心上。他已有妻有子,每日掙扎于生計,沒有心思考慮男歡女愛。不過是因為范正廉對這位女大夫心生不軌,是以對出身卑賤的陸瞳總帶有幾分嘆息與同情。 眼下聽陸瞳這般關(guān)心他的事情,祁川倏爾又覺得翠兒所說或許并非虛言。 只是…… 祁川搖頭:“在下出身寒微,只是個小小錄事,安于現(xiàn)狀就好,不敢奢求更多。” 陸瞳望著他:“為何不敢?” 祁川一怔。 “高者未必賢,下者未必愚。我為范夫人登門施診這些日,見祁錄事手腳勤快,布事果斷,不比別人差哪里?!?/br> 她說得輕柔,神情亦帶幾分未經(jīng)世事嗟磨的天真,爛漫得令人可笑。 “照祁錄事這般說,人人都安于現(xiàn)狀,豈不是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活著還有什么奔頭?”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祁川本能就想喝止,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口。 主子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主子,奴才的子嗣世世代代就是奴才…… 可不是么,他為九兒進(jìn)學(xué)之事奔走多日,求過人送過禮,范正廉總是敷衍,而他努力討好趙飛燕,趙飛燕卻將他精心準(zhǔn)備的土產(chǎn)轉(zhuǎn)手賞給下人,諷刺他們說是“窮鬼送的腌貨”。 九兒進(jìn)不了官學(xué),只能上那些不入流的私學(xué),日后縱然有機會下場,可多年以后,盛京官場又是何模樣?會不會如現(xiàn)在一般,禮部考官與人勾串,貢舉舞弊之風(fēng)盛行,九兒會不會成為當(dāng)年的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出不了頭的吳有才,誰也說不準(zhǔn)。 這世道,做奴才就注定被人欺負(fù),誰有權(quán)勢,誰就做主子。 陸瞳的話又從耳畔傳來。 “不過,如今范大人出事,祁錄事眼下未受牽連,但與范家牽連甚密,恐怕旁人也會遷怒與你?!?/br> 她語調(diào)關(guān)切:“祁錄事,你得證明自己沒與他們同流合污才行啊。” 祁川站在范府門口,眸中神色變幻。 當(dāng)年范正廉下場時,他為范正廉替考一事尚未被查出。但隨著案情深入,未必不會被人扒出陳年往事。 一旦被查出他當(dāng)年替范正廉下場一事,他也會被打入昭獄,連帶九兒也成為罪人之子,遭人指點。 除非……他另投靠山。 范正廉回到盛京,這幾年升遷極快,朝中得罪了不少人。 這些日子,多的是想落井下石、取而代之之人。 他一直念著少時范家的恩,從未想過背叛之舉,但若事關(guān)九兒…… 他可以做范正廉的刀,自然也可以做別人的刀。 “祁錄事?” 祁川回過神,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目光動了動。 “多謝陸大夫關(guān)心?!?/br> 陸瞳微微笑了,笑容似含一點微妙的靦腆。 她道:“我只是希望祁錄事能為多自己想想?!?/br> 銀箏促狹的目光在他們二人面上掃了一轉(zhuǎn),笑嘻嘻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咱們還得去瞧瞧別的鋪子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