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不過…… 想到那些鋪兵們看自己的懷疑目光,段小宴還是有些沮喪。 少年耷拉著腦袋,語氣悶悶的。 “哥,你說陸大夫為什么要陷害我?” 淡金色的荷包在上次與陸瞳偶遇于范府門口時丟失了,那時裴云暎曾懷疑荷包被陸瞳撿了去,還同段小宴去仁心醫(yī)館試探了一番,一無所獲。 當時段小宴認為裴云暎此舉純屬多心,畢竟陸瞳好好一個坐館大夫,要他一只荷包干什么?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原來是為了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只是段小宴仍不明白,陸瞳為何要陷害他? 要知道從頭到尾,他可對陸瞳沒有半分不敬,還在裴云暎面前說了陸瞳無數(shù)好話。 陸大夫不說感謝,怎么還恩將仇報呢? 少年面上委屈溢于言表,像極了院里那只啃不到骨頭的黑犬,傷心得很。 裴云暎瞥他一眼,嗤地一笑,笑容帶了一絲諷意。 “她不是陷害你,是想陷害我。” 一個會在睡覺床下藏腐爛豬頭的大夫,一個在無人深更的院中掩埋半塊豬尸的大夫,昨夜一切不過是她大大方方演給眾人看的一出戲。 其中轉折迂回,不過是為了最后一刻的高潮——望春山下那具男尸。 院中寒鴉棲落,停在梢頭嚷叫兩聲。裴云暎低頭,拿過案頭一只狻猊鎮(zhèn)紙把玩,眸色晦暗不明。 舉告的白守義,作為人證出現(xiàn)的杜家表妹,不過是她早已在戲中安排好的角色,可笑這二人身在局中不自知。軍鋪屋的申奉應,則連同他一起,做了這出戲的觀眾。 也就是說,至少在上一次,陸瞳撿到段小宴荷包而佯作不知時,就已安排好多日后會出現(xiàn)的一幕。 她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的懷疑,卻一直裝作毫無辦法與他周旋,不動聲色地策劃、布局,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之人。勢必要將他也拉到這趟渾水之中。 貢舉一案和她有關,望春山下的尸體也與她脫不了干系,到最后,昨夜的一番查搜,替醫(yī)館洗清了嫌疑,申奉應對白守義不滿、亦挑撥了杜長卿與表妹關系,段小宴被陷害,殿前司一夕被動。 而她自己,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裴云暎垂眸,神色冷寂下來。 這是一個警告。 身側傳來段小宴猶豫的聲音:“不過,昨夜望春山上死的那個人,真和陸大夫有關?” “仵作說他是自戕的,陸大夫那小細胳膊小細腿,真能殺人?不能夠吧?” 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為陸瞳說話,裴云暎一哂。 “小細胳膊小細腿能殺了十個你,埋了也讓人找不到?!?/br> 段小宴語塞。 裴云暎頓了頓,將狻猊鎮(zhèn)紙驀地一擱,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 裴云暎拿起桌上銀刀:“三衙恐怕都已得到消息,我去處理?!?/br> 他走到門口,倏爾停步,回頭道:“不要去找陸瞳?!?/br> “哎?” 裴云暎笑了一下,漆黑眸中似染淡淡寒霜。 “那是個瘋子,離她遠一點。否則出了問題,我也救不了你們?!?/br> …… 晨霧漸漸散了。 日頭從望春山腳緩緩爬起,越過落月橋下的河水,將金光遍灑整個盛京城。 西街鮮魚行后的吳秀才家小院,靈堂里擠滿了睡得橫七豎八的讀書人。 吳有才的尸身昨日被領了回來。 以胡員外為首的詩社眾人湊錢替吳有才買了棺木,在吳家小院中搭了靈堂,請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做了一場法事。 何瞎子說吳有才屬于自殺橫死,怨氣深重,須得停靈七日,挑一個良辰吉日下葬方可平撫怨氣。這七日里,最好有數(shù)位男子于靈堂守靈,陽氣充足。可震陰晦。 年輕儒生覺得何瞎子這是在胡說八道,就是想多騙點做法事的銀子。胡員外卻一口應承下來,說停靈日子里的吃用都算在他頭上,吳秀才與他相識一場,如今人間最后一段,理應讓他走得光鮮體面。 于是眾人都拿上毯子薄衣,昨夜里各自告知家人,一齊來吳家替死去的吳秀才守靈。 檐下寒霜凝成露珠,倏地滴落在靠門口邊上一人臉上,那人一聳鼻子,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眼。 荀老爹醒了過來。 他與吳有才也是舊識,貢舉那日,吳有才第一場的號舍還與他相鄰。荀老爹親眼看到吳秀才死不瞑目的模樣,也為吳有才的悲慘遭遇落淚漣漣。 所以他一把老骨頭了,也卷著鋪蓋來吳家送吳秀才最后一程。 靈堂安靜,隱隱有年輕儒生輕微的鼾聲。 昨夜是守靈第一夜,胡員外在院中搭了個棚,特意請戲班子來靈堂中,為吳秀才點了一出《老秀才八十歲中狀元》的戲。 這番吹吹打打,且不提別人看得如何,總歸荀老爹是看得眼淚鼻涕糊做一臉,以至于最后戲唱完了,唱戲的撤走了,眾人紛紛睡著了,荀老爹還熱淚盈眶地反復回味。 荀老爹抹了把臉,坐直身子,一邊揉著老腰一邊朝四處看去。 胡員外趴在地墊上,抱著個湯婆子睡得正香。地上鋪著的花布中,隨意散著些云片糕、紅棗和雜色糖——那是昨夜看戲時沒吃完的零嘴。 最中央放著一尊漆黑棺木,吳秀才死的突然,棺材鋪里做好的棺材沒得太多可以挑選,胡員外便做主挑了個工藝最好的。 此刻那棺木靜靜坐于靈堂之中,漆黑、冷沉,不知為何,荀老爹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 他以為自己是穿得單薄冷了,回身想去尋張薄毯,一轉頭,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荀老爹怔住。 那聲音很輕微,尖尖細細,像是有老鼠爪子撓墻發(fā)出的聲響。 但或許是因為西街的清晨太安靜,又或許是因為靈堂的風太陰冷,總之,在一片死寂中,這細細的抓撓聲仿佛抓到了荀老爹頭皮上,讓他從頭到腳驀然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這聲音……怎么聽著像是從棺材內發(fā)出的呢? 荀老爹僵硬地轉過身。 抓撓聲還在繼續(xù),這一回聽得清楚,聲音的確是從棺材里發(fā)出來的。 一剎間,荀老爹汗如雨下。 算卦的何瞎子說吳秀才怨氣難消,或成厲鬼,眾人都只當這瞎子是胡謅斂財,但莫非竟是真的?也是,吳秀才死得那般冤屈,如何甘心投胎?說不定怨氣橫生之下,魂魄徘徊,要把這一塊地方都變成兇宅。 荀老爹枯樹般的面皮顫個不停,抖著嗓子勸道: “有才啊,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往事已了,不可沉迷過去……害你的那些人都已經(jīng)下了昭獄,你好好的投胎,下輩子做官做少爺,苦盡甘來,不要迷戀人世……” 抓撓的聲音更大了。 荀老爹硬著頭皮繼續(xù)開口:“你要是實在想不開,非要變成厲鬼,也別找錯人……冤有頭債有主,咱們都是來幫你的,你的棺材我還出了一份錢呢……” 他絮叨的聲音吵醒了一邊的胡員外,胡員外翻了個身坐起來,迷迷瞪瞪看向荀老爹。 “老荀,你自言自語的說什么?” 荀老爹沒搭理他,一雙眼睛發(fā)直地盯著前方,兩腿抖個不停。 胡員外狐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頭皮一麻。 漆黑的棺木沉沉躺在靈堂中央,棺木蓋不知何時被推開一半,一只手正搭在棺木邊緣,像是要從里頭坐起。 像是感受到靈堂中二人的恐懼,下一刻,一張臉出現(xiàn)在二人前。 吳秀才戴著嶄新的綢緞方巾,穿著新做的大綠圓領繡元寶壽衣,一張臉被涂得紅紅白白,看著他們二人,幽幽開口。 “胡……” 一聲慘叫響徹吳家上空。 “鬼,有鬼??!” “有才詐尸了——” …… 吳有才詐尸的消息傳到仁心醫(yī)館時,杜長卿正在小院里掃地,昨夜鋪兵們將醫(yī)館弄得亂七八糟,還得他們自己善后。 阿城站在他面前,興奮得兩眼放光,手忙腳亂同杜長卿比劃。 “……說是牛頭馬面勾走了吳大哥魂魄,青面獠牙的鬼卒套著他脖頸將他拉去地府,十方閻君叫判官送來案卷,升堂鼓一開,發(fā)現(xiàn)吳大哥一生忠厚,埋頭苦讀,孝悌為先,一件壞事也沒做過嘛。原來是陽壽未盡,誤入閻殿,就叫小鬼又將他送了回來。” 杜長卿聽得皺眉:“這話是吳秀才自己說的?” 阿城猛點頭:“可是不么?可見陰司的閻君確實善惡分明,不冤枉一個好人!如今就因為這事,城隍廟的香火都旺了好多,東家,咱們要不也去上幾柱?” 這話聽得又像真的又不像真的,杜長卿扭頭喚陸瞳:“陸大夫——” 阿城拉住他:“東家忘了,陸大夫不是一大早出去買東西了嗎?” 杜長卿語塞。 陸瞳的確一大早就出了門,昨夜那些鋪兵們進了陸瞳的屋子,把屋子里的紙筆扔的到處都是,砸壞了不少器皿。 陸瞳平日寫方子還要用紙,早上和銀箏出門說去紙墨鋪中轉轉。 當然,她走得那般早,也是為了避開杜長卿趕夏蓉蓉出門的場景。 杜長卿早上將夏蓉蓉送走了。 臨走時,夏蓉蓉哭哭啼啼拽住他胳膊,與他認錯,還說要親自與陸瞳道歉,被杜長卿拒絕了。 杜長卿打小就認識夏蓉蓉,這些年,對她那些無傷大雅的私心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世上,誰都有私心,為自己多考慮一些不是錯。 但夏蓉蓉錯就錯在和白守義私下聯(lián)手,這犯了杜長卿的大忌。 夏蓉蓉既與他自小相識,就應該清楚白守義在對付仁心醫(yī)館的時候,使出來的那些腌拶手段。夏蓉蓉背著他和白守義私下往來,就是連同外人一起對付自己人。但凡夏蓉蓉有半絲將他這個表哥放在心上,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夏蓉蓉抹著眼淚,站在馬車前哀哀望著他,試圖喚起他過去的一些情分。 “表哥,咱們從前很要好的你忘了七歲時你生病,杜家沒人察覺,我娘夜里替你去請大夫,照顧了你一夜,第二日,眼睛都熬紅了……” 他苦笑:“可是表妹,你我已經(jīng)長大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