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 夜里秋雨凄涼。 霏霏山雨在天地間自顧編成一張綿密的網(wǎng),從上到下沉沉籠住整個山頭。 望春山腳下,有人披著蓑衣,在泥濘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冷風刮在臉上,如刀子般刺人,劉鯤緊了緊身上蓑衣,嘴唇因山間冷氣凍得發(fā)白。 他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全家人尚還做著“一門兩舉子”的美夢,不過一夜間,日子便地覆天翻。 秋闈最后一場,貢院中有學生服毒自戕,鬧得太大引得朝中側目,而后竟牽扯出禮部和考生勾串替考的丑聞。所有相干人士全被抓捕問審,連那些高位上的老爺們也不例外。 劉鯤怎么也想不明白,不過是死了個寒門讀書人,怎么能弄出這么大陣仗,怎么就能同時拉這么多人下馬? 那全家節(jié)衣縮食的所有家當——一千六百兩銀子已打了水漂,更可怕的是,劉子賢和劉子德也被差役帶走了。 案子牽出蘿卜帶出泥,在貢院中因替考抓了劉子德還不算,連早年劉子賢的秋闈成績也被翻了出來,聽說禮部侍郎府中賬冊被翻了出來,不知有多少人戶倒霉。 別家倒霉劉鯤不管,他只想救出自己的兒子們。 劉鯤本想求審刑院的范正廉幫忙,畢竟替考這回事,本就是范正廉在其中打點牽線,誰知今天下午傳來消息,范正廉也被帶走了。 妻子王春枝見狀不妙,心里發(fā)急,擔心兩個兒子,沖到府衙去求情,反被以鬧事之名暫且拘住了。 往日恭維他們的那些人見此情景,立馬換了一副嘴臉,恨不得立刻與他們劃清干系。劉鯤竟一個幫忙的也尋不到,就在這走投無路中,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知是誰塞進他們家大門的,卡在院子里,他打開來看,上面寫得簡單,說有辦法救出他兩個兒子,但要在今夜子時來望春山腳,對方有東西要交給他。 劉鯤也不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如今所有人避著他家還來不及,他家在盛京也沒別的親戚。劉鯤倒是沒懷疑這信上人心懷不軌,他如今一家子都被關著,潦倒窮困,也沒什么可圖的。 他只猜測這信或許是范正廉留下來的后手,范正廉那么大個官兒,怎么會束手就擒,一定早早令人準備了其他退路。要知道,他們二人間,還有一個隱晦的、不曾真正露面的靠山——太師府。 想到這里,劉鯤面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一定是這樣的,他在心頭默念幾遍,不知道是要說服別人,還是要說服自己。 這般胡思亂想著,腳下山路越發(fā)泥濘,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一大片灌木荊棘叢中的空地里了。 不對,說是空地也不對。這亂草中密密麻麻鼓著無數(shù)個土包,在黑暗中猶如無數(shù)個沉默的人影,陰冷又詭異地盯著他。 雨絲打在他臉上,劉鯤驀地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回過神。 這是一片亂墳崗。 宛若當頭一棒,劉鯤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怎么走到亂墳崗來了? 瞧著四處陰冷的墳包,他兀地生出幾分懼意,正想離開,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 劉鯤嚇了一跳,猛地回身,就見不遠處一個凸起的墳包后,漸漸走來一抹雪白的影子。 這影子看起來單薄而輕盈,在夜雨中模模糊糊,像飄來的一張不真實的畫兒。劉鯤感到自己的兩腿都在打飄,整個頭皮都開始發(fā)麻。 白影在他身前停了下來。 山雨瀝瀝,陰冷的風從亂草中刮來,遠處間或夾雜著不知名野獸的低鳴,墳崗中傳來的泥土并著尸骨腥氣,格外令人作嘔。 他沒有勇氣抬頭去看對面的怪物或是鬼魂,只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不對。 火折子微弱亮光下,顯出一道拉長的吊詭暗影。 影子? 鬼魂有影子么? 他心中這般想著,聽見面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于是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 離得近了,看清楚了,白影并不是什么發(fā)飄的畫兒,原是個穿著縞色斗篷的人。此刻這人掀開兜帽,露出一張秀美的臉。 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鬢邊一朵霜白絹花為她更添幾分凄婉,那凄婉也帶著幾分楚楚可憐。 是個年輕女子。 劉鯤一愣,還未說話,對方已經(jīng)開口:“你來了?!?/br> 他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隨即一抹喜色浮上眉梢:“您就是給我寫信的人?” 他就說這荒山野嶺的,怎么會突然有人來,原是范正廉安排的人。也是,眼下官差在城里四處拿人,在山上商量行事反倒安全點。 女子點了點頭,又看著他,喚了一聲:“表叔?!?/br> 表叔? 劉鯤心下茫然,這又是何意? 望春山峰巒淋著秋雨,把亂墳崗也淋出一層濕冷的沉寂。 女子微微一嘆:“看來表叔不記得了?!?/br> “當年您離開常武縣時,借家父的五十兩銀子,還是我親自送來的呢?!?/br> 猶如一道驚雷,剎那間照亮劉鯤腦中翻扯的迷霧。 他猛地看向面前人,目中驚駭莫名。 “你是瞳丫頭?” 您有新的殺了么訂單請查收~ 第七十七章 劊子手 雨還下著,四周一片詭譎的死寂。 劉鯤感覺到陰冷的風從他的骨頭縫里鉆進去,早年間因支攤賣面落下的膝蓋舊疾又開始泛出疼來。 他看著面前人,慌亂地、語無倫次地開口:“怎么可能?瞳丫頭不是死了么?” 面前人只微微地笑,笑容也像是絹畫動人。 劉鯤記得瞳丫頭的。 表兄陸啟林膝下兩女一子,因陸夫人生產(chǎn)小女兒時九死一生,險些丟了性命,這個小女兒便格外寶貝。陸柔陸謙陸夫人都寵著她,陸啟林雖然嘴巴上嚴厲,實則待這個最小的女兒也有幾分難得的縱容。 但越寶貝的越是藏不住。陸家小女兒在九歲時走丟了,那年常武縣突逢時疫,陸家其余人大病初愈,小女兒在一個午后出門提水后,再也沒回來。 當時劉鯤全家已離開常武縣到了京城,收到陸啟林來信才得知此事。陸啟林懇求他在盛京也幫忙尋一尋人。劉鯤答應了下來,心中卻唏噓,這世道,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走丟了,多半是被過路的牙子賣了,哪還有有被找回來的可能。 這么些年過去,除了陸家人還不死心,其余人都認為,陸家小女兒早就死了。 劉鯤也是這般認為的。 他看向面前人,聘婷殊美,和記憶中那個白白嫩嫩,驕縱稚氣的胖丫頭全然不同。然而仔細看去,柔弱眉眼間幾絲韶麗,又和自己那個早逝的侄女陸柔有些相似。 想到陸柔,劉鯤心下一震,驀地心虛幾分。 他問:“你、你真是瞳丫頭?” 對方淡淡一笑。 “這些年,你去哪兒了?你爹娘到處找你,你哥哥也為你cao心……”他胡亂說著不相干話,不知想用這些話來掩飾什么,說著說著,又驟然回神,一下子住口,盯著對面人道:“那封信是你給我寫的?” 瞳丫頭為何會給他寫信? 信上提起了范正廉,她已打聽到了范家的事?太師府的內(nèi)情她又知悉多少? 他眼神散亂地想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 直到對面的聲音將他從迷思中喚醒。 “是我寫的,表叔,你不是已經(jīng)見過我二哥了么?” 此話一出,周圍死一般的靜默。 許久,劉鯤聽到自己干澀的嗓音,帶著勉強的笑:“是……我見過,柔丫頭死了,他到京中來奔喪,順帶來我家借住幾日?!?/br> “只是借?。俊?/br> “只是借住。” “不止吧。”陸瞳輕飄飄地開口,“你還出賣了他?!?/br> “我沒有!”劉鯤驀地大喊一聲,這聲音在冷雨夜中變了調(diào),將他自己也驚了一跳。 他壓低了聲音,短促的、竭力平靜地開口。 “不是我,是他犯了事,被官府通緝,瞳丫頭,我原想將他藏在家里,奈何緝捕文書貼得到處都是,官差查到了我家里,我沒有辦法,我能怎么樣呢?” 他這般說著,誠懇地就像說的是事實。 陸瞳卻笑了,清泠泠的眸子盯著他,像是透過眼前辯解看穿他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嗎?敢問表叔,我二哥犯的是什么事?” “是……是他私闖民宅竊人財物,凌辱主家女兒……” 陸瞳點點頭:“這么大的罪,表叔窩藏逃犯,官差卻沒有以包庇罪將您一起問罪,獨帶走了我二哥。真是通情達理?!?/br> 劉鯤臉色煞白,緊緊咬著牙關,他疑心面前人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內(nèi)情,可他不敢泄露一字。 陸瞳望著他,眸色漸漸冷淡。 眼前的男人畏縮怯懦,目光躲閃,那張熟悉的臉上,貧窮與潦倒吞噬了他的良心,從其中生出欲望與貪婪來。 父親陸啟林古板嚴厲,表叔劉鯤卻和善活潑。陸柔文靜,她和陸謙總是跟在劉鯤屁股后四處跑。劉鯤總會一把將她撈起來放在肩上,用粗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臉,王春枝去廟會做生意回來時也會給她帶一只紅艷艷的糖葫蘆。 他們曾在相鄰的屋檐下躲過雨,在一口鍋中吃過飯。到如今,陌路兩端相望,中間隔著抹不掉的血仇。 夜雨“沙沙”下個不停。 陸瞳平靜開口:“表叔,我一直在想……” “活著的人犯了錯,會有愧疚之心嗎?會良心不安嗎?會在夜里輾轉難眠嗎?” “我觀察了很久,發(fā)現(xiàn)沒有,一點也沒有?!?/br> 雀兒街的劉記面館生意很好,劉子賢做了官,劉子德也準備秋闈,王春枝打了金鐲子,劉家還打算換間大宅子。 一切都很好,非常好,好到讓人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