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杜長卿道:“那賣魚的吳秀才窮得病都看不起,又沒錢打點禮部的人,活該被人頂了名額,這點都看不明白,還說什么書史皆通,書呆子吧!” “休要胡說!”胡員外一口打斷他的話,“這等毀謗之言,被別人聽到你我都要有麻煩的。長卿啊,你說話須謹慎,否則惹出禍事來,老夫也救不得你!” 話雖如此,胡院外的臉上卻有些陰晴不定。畢竟杜老爺子過世前,杜長卿的確有一幫走馬游樂的狐朋狗友,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 杜長卿聳了聳肩,低頭胡亂刨著茶盤里的紅棗:“叔,我當然知道這話不能對外說,不過呢,我看吳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進貢,他場場名次得往后挨,這沒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點放棄?!?/br> “你!” 陸瞳問:“既有考場亂象,為何不舉告天聽?舞弊可是重罪?!?/br> 胡員外欲言又止,杜長卿卻無所顧忌,笑道:“沒證據(jù)的事,怎么舉告天聽?說不準狀子白日寫了,寫狀子的人夜里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績的都是白身的讀書人,誰經得起與官府為敵?考不中不過是沒了仕途,和當官的為敵,那可是要丟性命的?!?/br> 他“嘖嘖嘖”了幾聲,搖頭嘆道:“誰叫咱們無權無勢?這世道,誰是主子,誰說了算?!?/br> 胡員外臉沉沉的,似被杜長卿一番話激起怒火,卻又無可奈何,隱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見目前,天見久遠。今后怎么樣還說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注定顯達!” 杜長卿伸了個懶腰:“叔你這話騙的了誰?”他想了想,“不過我聽說陛下這幾年對舞弊一事有所耳聞,說不定今年嚴審究報,還真能給吳秀才一個出頭的機會?!?/br> 這話透著敷衍的安慰,胡員外臉色并未因此好轉,默了片刻,他換了個話頭:“勿提此事,長卿啊,最近杏林堂那頭沒找你麻煩吧?” 杜長卿:“沒呢,都過了這么久,姓白的現(xiàn)在黔驢技窮,來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發(fā)愁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分給我?” 自“纖纖”開始售賣后,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許多,白守義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將所有黑鍋推脫在周濟身上,又將周濟趕走。沒了老大夫坐館,來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 阿城把包好的藥材遞給胡員外,胡員外接過藥材,點頭:“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煩,老夫給你做主?!?/br> 杜長卿笑嘻嘻應了,又送胡員外上了馬車,待胡員外離開后,才晃晃悠悠回了鋪子。 陸瞳在看新買的醫(yī)書。 杜長卿低聲自語:“誰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煩……” 銀箏好奇:“如何?” 杜長卿諂媚地遞一顆紅棗給陸瞳:“我就讓陸大夫給我做主。” 銀箏:“……” 杜長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邊走,小聲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現(xiàn)在在干嘛?” …… 白守義坐在屋子里生悶氣。 近幾月來,他瘦了許多,連帶著那張白胖如彌勒的臉也干癟了起來,沒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 文佑站在他身側,小心給他遞上一杯茶。 自打“春水生”一事過后,杏林堂聲譽進項都受損,白守義不甘吃了這個悶虧,干脆找到熟藥所的辨驗藥材官婁四,想著以熟藥所的名義,將“春水生”收歸官藥局,沒了春水生這門生意,仁心醫(yī)館自然沒了進財?shù)姆ㄗ印?/br> 誰知仁心醫(yī)館的坐館大夫陸瞳竟真是個有本事的,收歸官藥局后,竟又做出一方“纖纖”。 “纖纖”比“春水生”名氣更大,眼見著源源不斷的銀子往仁心醫(yī)館流去,白守義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 他有心想再找陸瞳麻煩,那辨驗藥材官婁四卻告訴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陸瞳竟與當今太府寺卿董家有關系! 那可是太府寺卿! 白守義面色陰沉。 婁四的話又浮響在他耳邊。 “上回我前腳剛收了仁心醫(yī)館的成藥官契,后腳董家的人就來為仁心醫(yī)館撐腰了。逼著我把官契還給杜長卿不說,還把我好一番恐嚇?!?/br> “……后來我一打聽,原來仁心醫(yī)館那個坐館大夫,給董家小少爺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這門關系。董夫人才對她另眼相待的?!?/br> 陸瞳和太府寺卿搭上關系…… 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 那杜長卿不知走了什么好運氣,明明都已經快要爛到泥里,誰知道會有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將那間破醫(yī)館起死回生。讓人好生眼紅。 白守義思量許久,本打算另辟他徑,干脆將那頗有本事的醫(yī)女收于自己麾下,奈何姓陸的女人不識好歹,文佑私下里去找了陸瞳幾次,都被陸瞳身邊的丫頭打發(fā)回來了。 眼見著這些日子仁心醫(yī)館蒸蒸日上,連盛京的官家都前去買藥,白守義越想越是慪心,忍不住罵道:“誆銀子的時候說什么,‘錢到公事辦,火到豬頭爛’,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還銀子,姓婁的這條吃rou不吐骨頭的狗!” 文佑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沒了進項,白守義心煩意亂,他們這些下人可不敢觸霉頭。 正想著,門簾被掀起,夫人童氏從屋外走了進來。 她走過來,邊道:“老爺聽說了嗎?杜長卿表妹來盛京了,現(xiàn)今就住在仁心醫(yī)館。” “表妹?”白守義一愣。 童氏坐了下來,拿起桌上茶盞吹了吹,遞給白守義。 “就是個打秋風的破落窮親戚,只有杜長卿那個冤大頭才拿她當親妹子使。要我說,老爺,你整日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陸瞳又如此不識好歹,不如找杜長卿表妹談談?!?/br> “找她能做什么?” 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醫(yī)館賴著不走,我瞧著可不只是圖那一點小恩小惠,陸瞳和杜長卿又不清不楚著……” “杜大少爺一向風流,難免后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陸瞳趕出去…….”她一笑,“沒了陸瞳,那仁心醫(yī)館,不就不足為懼了嘛?” 白守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瞇了瞇眼,慢條斯理開口。 “你說的有理,是該找她談談?!?/br> 朋友們元旦快樂?。?!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仆二人已睡下,陸瞳的屋里仍亮著燈。 小院寂然無聲,只有遠處竹深樹密處的蟲鳴入耳。銀箏坐在榻邊,半個身子歪著,榻上堆滿了書卷。陸瞳坐在桌前,燈下細細地翻書。 這幾日夜里,陸瞳沒有制藥了,一到掌燈時分,便在桌前看卷軸,晝夜罕有停歇。 銀箏打了個呵欠,邊揉眼邊道:“這范大人在元安縣的案子,又多又長,件件驚心動魄,可真是比話本精彩多了?!?/br> 陸瞳翻過一頁:“確實比話本精彩。” 桌上的書冊,是范正廉在元安縣做知縣那幾年,處理的最出名的幾樁案子。 曹爺縱然再有門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范正廉在元安縣清名遠播,廣受愛戴,茶坊的說書先生將他做知縣時候處理的幾樁懸案寫成話本,日日在坊間傳頌。陸瞳就讓銀箏出銀子,把那些話本全都買了回來。 “公婆污蔑寡婦通jian案、弟妹殺兄姊案、兄弟競取家產案、船夫溺死船客謀取財物案……加起來也能寫本拍案傳奇?!标懲仙鲜种袝恚胺墩@知縣,做得倒是忙碌?!?/br> 銀箏坐直了身子:“這么多案子,范大人都樁樁不落查了出來,瞧著真像是個好官了?!?/br> “好官?”陸瞳笑了一笑,“那你仔細看著,可見這案中,苦主可有窮人?每樁案子背后案主,又可有顯貴?” 銀箏愣住,忙低頭重新翻了翻,適才看向陸瞳:“真是沒有!您的意思是,范大人這是沽名釣譽,特意尋窮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紳安然無恙?可是,他既能審清這么多案子,總該有幾分本事吧。” 陸瞳輕嗤:“未必,可別忘了,他身邊還有一個祁川。” 祁川就是上回陸瞳在范家撞見的那位‘祁大人’,據(jù)說是范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 范夫人趙氏的貼身丫鬟翠兒說,范正廉特意將祁川從元安縣調回了盛京,可見親近。陸瞳請曹爺幫忙打聽消息時,也就一并將祁川的消息打聽了回來。 不打聽便罷,一打聽,果真叫陸瞳覺出些不同尋常來。 祁川是范正廉奶娘的兒子。 他二人年紀相仿,奶娘照顧范正廉,祁川也在范府一同長大。待年紀漸長,該進學了,祁川家貧,范家又發(fā)了善心,資銀以助祁川進學。 祁川與范正廉進的是同一家學。 范正廉進學時,學問平平,資質平庸,祁川卻相反,過目不忘,落筆成文,是真正的才華橫溢。 他們既是從小在一起長大,關系自比旁人親切,到了下科時,祁川卻病了一遭,沒能趕上那年的秋闈。 陸瞳眼底掠過一絲深意。 真巧。 范正廉先下場中榜,范正廉中榜的后幾年,祁川下場,也中了榜。 一前一后,一戶之中,主仆之子雙雙中榜,放在整個梁朝,也是讓人驚嘆的巧合。 銀箏擁著錦被,問:“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稱病不下科,實則在當年秋闈中幫范大人替考,范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后來入試。這么說也有可能,但祁川這么做到底圖什么?要知道他之后的中榜名次,還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br> 陸瞳笑笑:“家奴之子,若無范家資助,祁川連族學都進不了,何來下場。于情,范家對祁川有恩,幫范正廉替考也是自然?!?/br> “至于祁川名次為何不如范正廉……” “秋闈試題場場更變,祁川也不能篤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范正廉,范家或許還會念舊情許他門路。他若真蟾宮折桂,一舉成名,且不說范家如何看待,僅憑祁家背景,背后無人支撐,未必就能仕途通達?!?/br> “狀元潦倒的事,過去也不是沒發(fā)生過?!?/br> 銀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這些科場上的事,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父親從前還在時,年年都有進京赴考的學生?!标懲兔迹骸拔以诔N淇h長到九歲,這期間秋闈中榜的考生鳳毛麟角?!?/br> 正因如此,她才會知曉,學問平庸的范正廉能一舉中第,是件多么反常之事。 銀箏想了想:“假如祁川先為范大人替考,后自己也中榜,卻在之后也剛好調任到元安縣做了縣尉,會不會這縣尉之職,也是范家故意安排的?” 縣尉低知縣一等,卻又能輔佐知縣一臂之力。 “十有八九?!标懲溃骸斑@也能解釋,為何資質平平的范正廉到了元安縣,就搖身一變成了明察秋毫、執(zhí)法嚴明的青天大老爺了。” 范正廉先中榜,祁川后中榜,范正廉做了元安縣知縣,又通過某種途徑,影響祁川的調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縣,做了自己的副手。 于是祁川又能像當初在族學時一般,隨叫隨到,幫著范正廉處理一干事物了,或者說,政務。 只怕元安縣那些辦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筆。 銀箏若有所悟地點頭:“難怪范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計地將祁川一同帶回,敢情是離了祁川不行啊。范大人回京后也辦過不少案子,名聲倒是越來越響亮,官路亨通……不過,”銀箏聲音一頓,“這祁川怎么到現(xiàn)在還只是個錄事?” 短短幾年間,范正廉已經從元安縣知縣升至了盛京審刑院詳斷官,而祁川作為元安縣縣尉,當初不過比范正廉低一品,如今卻只是個審刑院錄事。 錄事有職無權,不過是虛名,亦沒有升遷機會,一輩子多半也就止步于此了。 祁川的仕途,可比范正廉要艱難多了。 陸瞳低頭看著卷冊的封皮,語氣平靜:“他當然只能做個錄事,他可是范正廉手里最好的一把工具。” “范正廉不僅不會給祁川向上爬的機會,還會不留余力的打擊他,控制他,教他一輩子做個碌碌無為的錄事,只有這樣,祁川才能為范正廉所用,永遠做范正廉的墊腳石?!?/br>